第94章

皇陵,世世代代帝後安寢的地方,其余妃子只有貴妃以上品級才能入皇陵。

“八月丙子,帝於辰時念刺史瑀,幾欲淚下。”莫南喬翻看著手裏的起居注,忽然斂眉咳嗽數聲。

林休思上前替他披好狐裘,莫南喬繼續看著書卷喃喃:“八月己卯,帝於午時夢魘,曰郁貴妃回魂,長淚不止。”

小小一本起居注,從八年前起,莫瑀的名字出現過三百七十五次,郁憐香的名字出現過一千五百八十六次。

莫南喬尋著皇陵的香火,將手中的起居注點燃。

化為一卷灰吹散於陵寢地宮。

莫南喬走近莫宏生前修建的帝後陵寢處,讓林休思拿三根香來。

“此處安靜,朕想您既不願見母後,亦不願見父皇,”莫南喬將三株香插在陵寢前的燭台上,“朕不會讓他二人擾娘娘清凈,如此狼心狗肺的夫妻,本就該互相纏在一起,莫再禍害他人。”

“陛下。”莫南喬的身子不知為何消瘦下來,林休思憂心戰爭在即莫南喬難以支持,連日越發以下犯上地管教起他。

“走吧,”莫南喬望著此處還在施工的工匠,皺眉道,“還有何日才能建成帝後陵寢?”

“約莫半月。”林休思與工匠問完後恭敬道,心下疑惑莫南喬還未立後,為何如此著急就要建陵寢。

“半月,”莫南喬收回視線小聲輕嘆,“還有太久。”

不知能不能撐到那時候。

他撚落手中起居注留下的灰,林休思注意這動作,掏出繡帕將莫南喬的手仔細擦幹凈。

莫南喬看林休思低眉認真擦拭的模樣,忽而道:“先生可知,這起居注中提到朕多少次。”

“陛下貴為天子,先帝定時常提起。”林休思輕聲回,莫南喬聽完忍不住笑出聲。

他唇角的弧度一向有種譏諷和輕蔑,倨傲眉眼微挑時更鋒利貴氣,如此一笑讓林休思極為窘迫,只是不知錯在何處。

“罷了,先生該喝藥了,”莫南喬忽握住林休思的手,雙眸含笑難得溫柔,“要快些好才行。”

林休思看著二人相牽的手恍恍惚惚走出皇陵,沒見那雙笑眼下的死寂。

一卷起居注,莫說八年,哪怕從頭翻到尾,也只提到八次莫南喬。

頭一次,帝曰:賜四皇子名南喬。

除去這一次,其余七次都是今年的記載,約莫每次提到他,都會加一句逆子叛臣,不堪大任。

該不該和母後互相埋汰一下呢,皇陵外的太陽好似離奇刺眼,莫南喬微眯雙眼想,畢竟這十年來,莫宏只提過張蘭芝一次。

帝聞宮人言先後,惡絕,使人勿復言。

他闔下眼,說不清該笑還是不該笑,只是總有一股淒涼與自嘲。

“罷了,終究是你的兒子,”莫南喬細聲道,“凡母後所願,兒臣自當力竭。”

人這一生,都困頓整合於幼時陰影。

生於枷鎖,不得解脫。

若是告訴先生自己一生別無所求,他會不會驚訝。

莫南喬看向一旁低著頭的人,那長發下頸部露出淡淡疤痕,他突兀冒出一點心酸來。

莫南喬伸手拂過那傷疤,林休思身子一僵。

帝王修長的手指穿過他的長發,清淺的瞳中映出一點溫和的笑。

“皇貴妃與九弟現下安好?”

林休思回神道:“安好,只是貴妃如今的狀態有些癔症。”

“怪她野心太大,把孤看得太無能,”莫南喬收回手徐步回宮,“朝堂之上安穩得如何,秋家人有什麽動作?”

“監正拿了輔政大權,其余官員皆以聖旨為準尊陛下,張家余系亦聽從,秋家似乎有些居功,常常私下與大臣論陛下功賞偏頗。”

得到這個答案也算意料之中,莫南喬哼笑兩聲道:“多給秋家官在位者加一等爵。”

左右不過虛名片刻,半月風光,彼時最得意的人即將成為宸王刀下亡魂。

既然如此想要,讓他秋家得償一時又如何?秋家大少爺的教訓沒吃夠,沒有能力就別妄想居高位的傷疤,好得未免太快了些。

十日一晃而過,楚瑾夜夢裏時常能聽到有人餓得受不了用指甲摳挖城墻,拿頭撞石板的聲音。

一墻之隔的不僅是兩君政敵,更隔了城內外的百姓。

其間情誼血脈,又非一墻可斷,有人偷著往城內送糧食,便被宸王軍發現抓了起來。

隱隱的民怨聲起,甚至有人趁宸王出行拿起斧頭要刺殺,只是三兩下被莫如深的親衛抓獲,斬斷頭顱掛於城門口。

這事傳到宮內時,莫南喬正在鸞鳳宮中親自整理收拾張蘭芝曾經的物品。

他坐在小榻上忽而笑得弓起身子雙肩發顫,林休思不解其狀。

將手中鳳釵放於妝奩,莫南喬用手帕將妝奩之上巨大的寶石擦拭幹凈,細細用指尖描摹妝奩上精致華貴的鏤金雕刻:“看來,皇叔終究還是個莫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