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通往鐘塔最頂層的路, 並不好走。
每向上一層,都是多一層的阻力,即便看起來不過是小小一級台階, 但卻吃力得令人連擡腿這樣的動作都艱難。
不僅是身體上所感知到的阻力,更是精神上殘酷的攻擊。
池翊音的眼前閃現過的一幕幕場景, 都並非他自己的記憶, 而是來自於湯珈城裏每一個生命。
拖著疲憊的身軀下工回家的年輕女工,工作二十小時還要點頭哈腰滿臉賠笑才能領到的微薄薪水, 被工廠管理人輕蔑扔到腳下沾了馬糞卻也要撿起的黑面包, 繁重勞累的工作, 酸澀到睜不開的眼睛,逐漸麻木的靈魂。
有關於一個十三歲工作,十四歲死亡的女工的一生, 塞滿了池翊音的腦海。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他恍惚覺得自己就是那女工。
“池翊音”只是虛構出來不切實際的美夢,女工疲憊而暗無天日的生活, 才是他的真實。
昏暗狹小的家,晝夜不休的工作依舊無法養活孩子們的父母, 病倒在床上咳血的妹妹, 窗外河道飄進來的難聞腥臭……
年輕的女工第一天離開家,隨母親到工廠上班的時候, 要有多興奮?
她覺得她可以撐起這個家,一定能賺到為妹妹買藥的錢,換一套新的能看得見陽光的房子,讓勞累衰老的父母得以喘息。
可這樣天真的夢想, 僅僅幾個月,就已經被消磨殆盡。
無休止的工作壓垮了所有熱情, 曾經的美好幻想全都被機器的共鳴聲,主管的辱罵聲,經常被克扣的微薄薪水,吃不飽又難以下咽的硬面包……全都被這樣的東西擠壓得粉碎。
她曾經不喜歡母親的麻木暮氣,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大有作為。
可當幾個月後,當她看著河面倒映出的自己的臉,卻猛然驚覺,原來自己,也已經變成了和母親一樣的模樣。
麻木,疲憊,眼神無光,看不到未來的無力。
更糟糕的是,她開始咳血,年輕漂亮的臉也總是不自覺抽搐。
身體的煎熬痛苦讓她無法專注工作,被機器劃開了大口子,主管卻並沒有擔憂她的傷勢,而是謾罵她低賤不值錢,搞壞了機器怎麽辦。
以這個理由,主管扣下了她所有的薪水,任由她如何哀求也只是一腳踹開了她,警告她再胡攪蠻纏就不讓她到工廠工作。
她只能擦幹了眼淚,忍著疼痛回家,為妹妹掖了被角後還是忍不住痛哭,抱怨自己為什麽不是生在富人家的孩子,為什麽不是城主的女兒。
可哭過之後,她只能向神祈禱,希望自己不要病倒,明天可以平安無事。
但她的病症在加重,原本漂亮的臉也開始扭曲,眼凸嘴歪,被街上的孩童驚恐尖叫著用石頭砸中,工廠裏的人也都議論紛紛說她被惡魔上身,不願意靠近她。
好在,工廠的老爺心善,說要幫她驅魔。
女工從主管那裏聽到這個消息時,高興得不得了,還哀求帶上自己的妹妹一起驅魔,說不定妹妹的病也會治好。
可她沒有看懂主管的眼神。
憐憫,輕蔑,冷漠的麻木。
她不是這個工廠裏第一個被惡魔上身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主管並非第一次做這種事,很清楚這些人的下場,不過是河道中又多出的焦黑屍骸。
池翊音想要勸告女工,讓她趕緊帶著妹妹離開,離工廠遠遠的。
那些權貴們連多一塊的黑面包都不肯分給工人,又怎麽會替壞掉的螺絲付賬單?
但池翊音被困在女工的身份裏,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期盼著驅魔。
過往的故事再一次上演,不會有任何更改。
池翊音看著在狹小房子裏分食少得可憐的黑面包的一家人,他想讓女工離開工廠,帶著一家人離開。
可同時他也清楚,這並不可能。
在工廠的工作,已經是這一家人能找到的最好活計了。
雖然黑面包又硬又幹,糊在嗓子裏需要用水才能沖下去,裏面混雜的稻草沙礫還經常劃破嗓子,硌碎牙齒,但畢竟還能吃個半飽,餓不死。
一家人生活雖然艱難,但總有一個屋頂可以避雨,要比睡大街最後死在垃圾堆裏要好得多。
生活很難,可也勉強能活。
他們不想打破現狀,於是就算是施舍般扔到腳邊的黑面包,也會珍惜的撿起來,連連道謝。
年長些的父母很清楚女兒的想法有多天真,他們知道,工廠裏有一些事情在發生變化。
但是他們同樣不會放棄工廠的工作。
家裏的小女兒還需要買藥看病,一家人的生活還要繼續。
幻想或許很美好,但現實不允許他們任性,即便在謾罵中,也只能將腰彎下去。
彎得更低。
讓這樣的一家人離開……就算將所有預知的死亡告知他們,他們也依舊抱著僥幸的心理,覺得貴族老爺們不會那樣壞,然後繼續每一日在工廠的上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