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給過你糖吃

齊弩良跨出那扇銹跡斑斑的大鐵門。

不太靈光的大門活頁“吱吱呀呀”摩擦出難聽的聲音,直到在他身後重重關上。

他擡頭看了看天。這幾乎是每個剛刑滿釋放的犯人跨出監獄的第一個動作。

遼遠空曠的天幕,沒有高墻鐵網,沒有警衛哨兵,只有陌生和叫人迷惘的自由。

天氣陰沉,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十一月的初冬,幾場寒潮過後,天已經很冷了。他站在細密的雨簾裏,青皮光頭上冒出點稀薄熱氣,他把身上黑色羽絨服的帽子拉起來蓋住頭頂。

齊弩良拎著一個帆布旅行包,裏面是他全部家當。他拎著包在雨簾裏站了好一會兒,遲遲動不了步子。

他從小就沒媽,據他爹說,他媽生下他便和野男人跑了。而他的酒鬼爹,則在他入獄的第三年醉倒在路邊,被個臉盆大小的水坑淹死了。他唯一惦記的人——姚慧蘭,也在他入獄的第六年生病去世。

齊弩良二十四歲,一張稱得上好看的臉上卻毫無同齡人的朝氣。他站在生活了八年的監獄門口,像個即將離開福利院的大齡孤兒,眼裏全是迷惘,不知道何去何從。

“有人接你沒?”守門的警衛看到遲遲不動腳步,遂問道。

齊弩良搖了搖頭。

“沒人接在這兒傻站著幹啥,快走。”

齊弩良終於最後轉頭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門、墻和警衛,踩著淺淺的積水,邁開了步子。

這是外面的世界,以前他是有向往的,他認真勞動改造,積極參加各種培訓大會,從不主動挑事兒,只想多減刑早點出來。但自從姚慧蘭去世的消息傳來,他就對這世界斷了念想。可監獄不是旅館,該走的時候就必須得走。

他先回了趟農村老家。

公路邊上,他家房子已經塌得墻都不剩了,不知誰還在那廢墟上種滿了菜,一片綠油油的菜葉,生機勃勃的。

他轉頭去後山看他父親的墳。這一片埋的全是姓齊的,他在最角落蔭蔽的地方找到了他父親荒草蓋頭的墳包。他把墳上的草拔幹凈了,又在墳前站了一會兒,便轉身離開。

他家旁邊就是姚家的院子。和他記憶中的土坯小院已經全不一樣,現在是兩層小樓,挺氣派。他望著那院子一會兒,深知所思所想的那人早就不在那裏了,可仍然忍不住想要進去看一眼。

他推開了院子門,姚惠蘭的弟弟姚春陽正在擦洗摩托車。四目相對,過了好一陣對方才認出他,猛地站了起來。

齊弩良看得出來姚春陽眼裏的驚訝、厭惡,以及瑟縮。他就沒再往裏走,站在門口說:“我出來了,你姐……”

“你還有臉提我姐……”姚春陽把手裏的抹布一把扔進水盆裏,濺出一地水花,似乎有什麽讓他憤怒。但那怒火終是沒燒起來,片刻後,他只很沒意思地說,“我姐死了兩年了,你不知道?”

“她埋在哪兒?”

“洪城陵園。”姚春陽又蹲下了,拿起抹布繼續擦車,“你走吧,這裏不歡迎你。”

“你姐的孩子呢?沒跟你們?”

姚春陽再把抹布扔盆裏,一臉煩躁:“齊弩良,你到底還想做什麽?害得我姐還不夠慘?”

“我不想做什麽,只是想看看那孩子。”

大概是為了盡早打發他,姚春陽說:“孩子跟蔣家,和我們沒關系,和你更沒關系,勸你也最好別去蔣家找。”

從姚家出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去看那孩子。在他說出這話之前,他也沒有這種打算,但這話說出口之後,他便是真的動了這個心思。

他跟那孩子無親無故,也不知道找到他能做什麽,也不知道能和他說什麽,或許只是遠遠看一眼,看一眼姚慧蘭的孩子。

對,那是姚慧蘭的孩子,是她在這世上活過的最深刻的憑證。都說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那這孩子就是姚慧蘭尚存在於世的那部分,是承載他無處排遣的思念和遺憾的一部分。僅僅這個理由,要他做什麽都夠了。

往洪城開的公交車晃晃悠悠,齊弩良看著窗外,突然想起他同監一個說不清楚幾進宮的老頭。

老頭青年入獄,等服完十幾年刑出去,父母皆已過世,妻兒早已消失無蹤。後面的人生裏,他一次次刻意犯罪,一次次回到監獄,在裏邊度過了自己的大半輩子。無牽無掛,煢煢孑立,監獄成了他真正的家。

兩年前老頭最後一次出獄前夕,抹著眼淚跟齊弩良說,他現在老了,這次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他說他羨慕齊弩良,羨慕他是個情種,羨慕他有愛的女人,在這種地方,愛是一個人最大的救贖和希望。

那時候他不明白這話什麽意思,沒過多久,姚慧蘭病逝,帶走了他的“救贖”和“希望”,他才真正理解了它們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