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宋玉章揣著支票,提著錢慢慢往回走,很快就琢磨出了不尋常的味道。

社會學,他的確是一天也沒有學,他的學也就上到了十四歲為止,小櫻桃死後,他就不再去真正地上過一天學,亂世即是他的學堂。

對於人的弱點,宋玉章總是有超乎尋常的敏銳,很容易就能將復雜糾葛的人際關系梳理通順,這是他的天賦,亦是他的武器。

能在亂世之中安身立命,光靠一張出色的臉蛋可不夠,事實上宋玉章幾乎從未靠過這張臉吃飯,他喜歡小白臉,但不喜歡自己當小白臉。

“這就回去,還是我帶你到處逛逛?”

“回去吧,”宋玉章將皮箱放在腳下,“我有點累了。”

宋明昭“哦”了一聲,“也是,你身體還沒恢復。”

宋玉章微微一笑,“四哥你不必管我。”

“怎麽說這話呢,大哥二哥成天在銀行裏忙著,三哥嘛,又不知道他成天去哪玩了,”宋明昭摟了下他的肩膀,“咱們兩個老末可不得互相照應麽?”

宋玉章沒有回答,只是臉上笑容淺淺,顯然是認同了宋明昭的意思。

說是互相照應,宋明昭把宋玉章送到家後不久,也是重新又開了車出去,宋玉章站在房間的窗口看著宋明昭的車輛從寬闊的路道駛出,目光幽深閃動,肚子裏那點好不容易被“定下來”三個字壓住的壞水又開始翻騰起來。

宋家像個龐大的王朝,擁有著獨屬於自己的平衡。

宋振橋重病住院,老大老二在銀行裏各顯神通,老三神龍見首不見尾,老四就是這個家的添頭。

這四個人在宋家各有各的位置,雖然不能說是平分秋色,可也算是風平浪靜。

而這種平靜已被外來的力量所打破。

這個力量就是他——宋玉章。

宋玉章向宋晉成要錢,不過是怕過兩天去警察局辦事,抽屜裏的那點碎銀子不夠用,他當時只驚嘆於宋家的財富,也實在是沒有想到那一張薄薄的支票會牽動起這麽一個連環故事。

在這個連環故事裏,宋玉章敏銳地窺探出了他的位置正在悄悄發生著變化。

固然,他作為一個外來者是他們兄弟四人共同的敵人,但一旦有人向他示好,或者他願意跟某個兄弟特別要好一些,原本維持的很好的平衡立即就會被打破。

他宋玉章變成了個壓在宋家這杆秤上多出來的籌碼,他落在哪,哪裏就會加碼。

宋玉章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他的身體裏從血到肉,從筋到骨,蓬勃地點燃了一簇一簇的小火花。

誘惑。

強烈的誘惑正擺在宋玉章的眼前。

財富、權力、作惡……

宋玉章掌心按住胸口,喝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躺回大床,頭頂的水晶吊燈在白天依舊閃動著耀目的光澤,宋玉章眯了眯眼,擡起手看了一眼手腕上昂貴的足以抵上普通人一輩子口糧的手表。

這些東西都本不該屬於他。

做人不能太貪心,宋玉章在心中勸自己。

可……做人為什麽不能貪心呢?

難道小櫻桃就天生該當婊子,他宋玉章就天生該是個婊子養的?

有誰管呢。

這世道人人不都是出賣一些,換來一些?

他媽的全都是婊子!誰也不必急著給自己立牌坊!

但……終究已經是占了人家的身份,天大的便宜,死裏逃生一回,也該積德了,分得一點錢算數,也去過過平靜舒坦的日子,這不好嗎?就不能管住自己那點活絡的壞心思?

宋玉章胸腹裏激蕩一陣又消沉一陣,末了,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狗改不了吃屎!”

天黑之後,宋家四兄弟又聚齊了,少了一個,卻是原來該在這小集團中的宋齊遠。

餐桌座位論資排輩,宋玉章隔著宋晉成夫婦坐,對面就是宋明昭。

宋明昭愛說笑,吃飯的時候倒是幾乎不開口,大哥二哥都是一副大家長的氣魄,沉默寡言的滿臉威嚴,唯一最可親的就是孟素珊,只是宋玉章與她男女有別,她也不大好意思同宋玉章說話。

所以飯桌上就只是寂靜,並不令人感到舒服的寂靜,薄冰之下暗流湧動,面和心不和的虛偽。

宋玉章在這種虛偽中頗覺適應,幾乎無法自持。

用完飯,廳裏終於活絡起來,撤了餐具喝茶,只是活在表面,依舊像是開會,宋晉成與宋業康一來一往地說話,句句溫文爾雅,又像是句句富含玄機,宋玉章替他們累,同時也躍躍欲試地很想加入。

宋玉章喝了口茶,壓了壓自己的心思。

他剛把茶杯放下,身後的丫頭上來給他續茶,被他用手背擋了擋,他溫柔一笑,微彎了彎眼。

丫頭懂了他的意思,紅著臉收起了手裏的茶壺。

“五弟。”宋晉成點了他,宋玉章今天剛拿了他一萬塊錢,很恭敬地回了一聲,“大哥,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