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二晚·生(三)

傍晚時候, 萬鵠叫人送回了府裏。

萬鴻站在宿雲樓外的荷塘邊喂魚,聽到下人傳回來的消息時,眯著眼發出一聲輕嗤, 聽不出喜怒。他揮手斥退了身旁的人,站在一旁的婢女如蒙大赦, 連忙也跟著退了下去。

湖對岸的回廊上有兩個人影走過, 萬鴻擡起頭認出其中一個正是那天搬進江月閣的女子, 在她身旁的正是衛嘉玉。

他許多年沒有見過衛嘉玉了, 男子穿著一身月白長衫,如這世間的清風朗月, 不染半點塵埃。人人都稱他是九宗首徒, 叫他這一副徒有虛表的樣子所蒙騙, 只有萬鴻知道他虛偽小人的真面目。

回廊上的女子注意到了落在身上的視線, 她第一次在白天看見萬鴻,他站著不動的時候遠遠瞧著同正常人沒什麽兩樣, 蒼白的臉頰凹陷著,五官生得其實不差, 但因為多病,看上去瘦骨嶙峋。在這樣的黃昏裏, 男子立於一池枯荷後, 冷不丁撞見,叫人嚇了一跳。

聞玉腳步一頓, 忽然朝著湖對面走去。

萬鴻也沒想到她竟會主動找上門來, 不由輕輕挑了下眉梢:“你來幹什麽?”

“是你慫恿萬鵠去德興賭坊?”聞玉開門見山地問。

她若是問得含糊一些, 萬鴻大約是不會認的, 不過她一來便是一副興師問罪的語氣, 竟也一時叫他摸不準她知道了多少:“三弟想出去散散心, 又不想叫府裏的人找著,我就順口提了一句德興賭坊,他自己跑出去,這罪名也要安在我頭上?”

聞玉並不同他爭辯,又緊接著追問:“你知不知道今天在德興賭坊,西風寨的人也在?”

萬鴻神色戲謔道:“我一個瘸子,整日待在屋子裏,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你難不成疑心是我傳出消息,叫西風寨的人盯上了他?”

“莊家的事情你也不知道?”

“什麽莊家?”萬鴻皺眉,他面上一絲疑惑像是當真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叫聞玉一時有些遲疑起來。但不等她再問,對方已不耐煩道,“你當這兒是什麽地方?你又是個什麽東西?有什麽資格來問我這些?”

他不說還好,一說聞玉便想起上回在江月閣的事情。她盯著他那張討人厭的臉,忽然道:“上回在江月閣,人人都說是我打傷了你,我看我也不能白擔了這個罪名。”

萬鴻聽了這話一怔,見她突然大步朝他走了過來,一邊撩起袖子,擡手像要沖他臉上來上一拳。

這附近只有他們兩個,江月閣那晚,萬鴻是在她手上吃過虧的,雖心中十分看她不起,但見她這樣,還是不由得一驚,朝著後面連退幾步,一下撞在了身後的欄杆上。

聞玉見狀,扯著唇角哂笑一聲,停下了腳步,顯然方才不過是想嚇他一嚇罷了。萬鴻見她臉上明晃晃的譏諷,看著他的目光如同看著一只閣樓裏的老鼠,像是嘲笑他外強中幹,不過只是嘴上厲害罷了。這種奚落幾乎比直接往他臉上打了一拳還要叫他難以接受,萬鴻一時間惱羞成怒。

就她這樣舉止粗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女人,也敢這樣戲弄他?他是這萬府的大公子,也是萬學義的嫡長子,本該是這金陵城中出身最高貴的人,什麽時候連衛嘉玉不知從哪兒帶回來的女人都可以這樣欺辱他了。

聞玉不再理會他,轉過身便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忽然聽身後的人語氣森然地問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見衛嘉玉是什麽時候?”

聞玉腳步一頓,果真停了下來。

“那時候他才八歲,我第一次見他就覺得他是這個世上最無趣的人,你知道為什麽嗎?”萬鴻扶著身後的欄杆站直了身子,他望著不遠處的橋上朝這兒走來的男子,語氣有些可惜,“——因為他什麽都沒有。一個人要是什麽都沒有,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聽說他親生父親是個身份低微的江湖人,所以衛家不承認他的出身;到了這兒,他又只是衛氏帶來的一個外姓子,沒人覺得他是萬家的人。而且聽說他爹當年是入贅衛家,隨後又扔下了他跟衛氏不告而別,這種出身你知道叫做什麽?”

衛嘉玉隔了十幾步遠,他看見聞玉忽然間伸出手猛地抓住對方的衣襟,隨即一拳打在了萬鴻的臉上。他腳步一頓,立即匆匆朝著宿雲樓邊跑去。

萬鴻原本就有腿傷,身材又極為瘦弱,聞玉一拳打在他臉上,就將他打倒在地。萬鴻坐在地上,擡手揉了揉自己的左臉,他嘴裏嘗到了一絲血腥味,大約是牙齒劃開了舌頭,不過這點疼痛並不叫他覺得難受,看著眼前目色冰冷的女子,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暢快:“我說他‘雜種’是有哪裏說得不對?”

“我真該把你的腦袋按進這湖水裏,好洗洗你這張嘴。”聞玉很少笑,但也很少真的生氣,這會兒她語調冰冷地一邊說著這句話,一邊將人從地上一把拖起來時,萬鴻毫不懷疑她真的會把自己扔進湖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