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北極村(三)

“三九的梅花紅了滿山的雪。

蕭條枝影,月牙照人眠。”

宋茉的媽媽在救護車來之前死去了。

臨終前,身邊是買給她的、熱騰騰的大包子,說的是讓她血液徹底涼透的話。

那句話沒說完,只有半截,媽媽一直吐著血沫子,不知道傷到那裏,她睜大眼睛,意識模糊,只伸出手,喊——

媽媽,媽媽。

媽媽也想媽媽。

宋茉跪在地上,她不知那天怎麽過來的,她的靈魂好像已經死在那句話之後,但她的軀殼還在機械地忙碌著媽媽的身後事宜。一切都簡單來,宋茉把她的骨灰帶到北方一個小城鎮裏,買了一塊兒很便宜的公墓。

她送走了將她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

那時候宋茉快速消瘦,她已經打算辭掉工作,然後隨便找個安靜的地方,不打擾別人地死去。

楊嘉北沒有挪開她的手。

即使那些話快要從咽喉中湧出。

他忍耐著,聽她說那些、一道又一道的傷疤。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宋茉眼睛中往外冒,那是皚皚白雪下冰凍起來的東西,此刻爭先恐後地、酸痛地從眼睫中湧出,她說:“我也想活著,但我好像堅持不住了。”

宋茉辭職後,在自己還剩下兩個月租金的房子中住到最後。她配合著中介帶人過來看房子,每天數著粒吃藥,喝水,她不出去散步,只有丟垃圾時和買水果蔬菜才會下去……

這比她一開始的情況還要糟糕。

其實,從高中時,宋茉就有了輕微的抑郁傾向。

不過那時她尚有希望,她以為只要自己好好讀書好好上學……好好和楊嘉北在一起,就能好起來。

只要自己堅持吃藥控制情緒就能慢慢恢復正常。

但媽媽來了。

父親的默許。

……

宋茉曾無數次想要解決自己的生命,她像一條溺水的魚,像一個對空氣過敏的病人,像一棵不能曬太陽的植物。她想要健康地生活,但生活逼著她無法健康。

唯一能暫且給她幹凈水源和空氣的,是無數次回想起的、楊嘉北的眼睛,還有媽媽。

愛人和親人的眼睛,讓感覺非死不可的她想要活下去。

後來她和楊嘉北分手,失去了媽媽和她自以為得到的愛。

打算尋找一個安靜地方離開的那個晚上,宋茉兩月來第一次下樓吃飯,是老鄉開的餐廳,她點了一份拌花菜,一份熗鍋面條,老板娘給她加了一把香噴噴的嫩蔥花,用的是羊角蔥,切得稀碎。宋茉用筷子挑起面,慢慢地往嘴巴裏送,周圍的人在喝啤酒,熱熱鬧鬧的炒菜味道、花生米的味道,還有熟悉的方言,旁邊的人在吃熱乎乎的燉鍋,有喝醉的人在扯著嗓子唱歌。

“清泠泠的江水滔滔流了多久,像那遊子,一去不回頭……”

“塞北殘陽是她的紅妝,一山松柏做伴娘;等她的情郎啊衣錦還鄉……”

那時候起,宋茉就想回東北了。

她想小時候過年時買的通紅大燈籠,想等燈籠掛上去後低頭看地上綽綽的、喜氣洋洋的影;

她想爺爺家熱乎乎的炕頭,想念那張木桌上的瓜子花生大白兔奶糖,想奶奶蒸的熱乎乎的、喧騰騰的粘豆包;

她想一覺醒來就能穿新衣,想奶奶給她縫的厚厚的新棉褲,想黏糕打糕豆面卷,想香噴噴的烀餅,想熱滾滾的燜面;

她想藍蓋玻璃罐裏放的黃桃罐頭,一咬一口韌甜的水;她想粉紅色的珍珍荔枝,想白色的健力寶,想黃色的棒槌島。

想屋檐下被太陽照到亮堂堂光燦燦的冰溜子,想厚厚的沒過小腿肚的雪,想清晨潑出去、凍到一塊兒的冰。

宋茉想起爺爺打的電話,想起爺爺說他弄了幾個新開園的大西瓜,賊甜。

“要是你還在家,我就能給你送過去了,”爺爺說,“茉莉啊,爺爺老了,走不動那麽遠的路了。”

那天宋茉剛被搶救回來,她失血過多,臉色發白。

那也是她接到的、爺爺的最後一個電話。

爺爺,我也想回家。

過了山海關,就到家了啊。

只是……

家裏沒人要我了。

爺爺。

宋茉想啊,吃完剩下的藥,再堅持堅持,堅持到回東北,去祭拜爺爺。然後找一個人煙稀少,下著雪的地方。她想安安靜靜地走,不要嚇到其他人。

只是沒有想到。

帶著安眠藥、寫好遺書的宋茉,帶了一箱子舊衣服,下了飛機,丟了箱子,手機沒電。

她走進路邊的警察局。

警察局中的楊嘉北擡起頭。

視線交匯。

她沒想到遇見他。

宋茉沒想到雪夜中還有一輪太陽。

“我的行李箱夾層,有一瓶安眠藥,”宋茉捂著楊嘉北的嘴,她不知是對方在抖,還是自己在抖,她的每一個字都如此艱難,“我想回家,可是我沒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