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綏化(七)

宋茉感到些悶熱。

被厚棉被結結實實捂住的悶熱,好似在火爐旁側。

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未曾有過。

宋茉會自己生火爐,尤其是和爺爺在一塊兒住的時候。爺爺年輕時候在大興安嶺做過伐木工人,落下了嚴重的風濕骨病,冬天的時候,他嫌棄統一供暖不夠熱,自己在家裏花錢做了土炕,院子裏弄了個小爐子。以前不約束環保的時候,就用小爐子燒劈柴,樹枝啊,之類的,宋茉若在,還會給她烤些土豆吃。

宋茉剛讀小學的時候,有兩年,教室中的火爐是需要值日生來生的——說到底還是供暖的糾葛,那時候工廠本身就已經是一攤爛賬了,連供暖也吝嗇,扣扣搜搜。每個教室都有自己的爐子和暖氣片。每天早晨,三個值日生要提前一小時到校,用木柴點火爐,生火。

宋茉是那個時候學會了生火。

她在家務上一直很擅長,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其實也不是很對。

缺愛的孩子才會早當家,早早懂事,早早做事,早早學會察言觀色。

大約也因為缺愛,在某些事情上,宋茉表現得格外敏感。

她總能輕而易舉地接觸到一些隱藏在平靜下的糟糕情緒,就好似玻璃纖維,好似石棉絲,直戳戳、不動聲色地深深紮到她的皮肉裏,潛移默化。

就像初中時候和楊嘉北一塊兒看的新聞報道,報道的是某某地下小作坊加工廠,加工那些價格低廉的一次性筷子,鏡頭裏的小工廠雜亂無章,做好的、沒裝袋子的一次性筷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汙水地上,再統一去漂白裝袋……

那天晚上吃飯,宋茉掰開一次性筷子聞了下,糟糕的味道讓她險些嘔吐。

從那之後,只要出門,她的包裏永遠裝著便攜的筷子小盒子,從不用外面的一次性筷。

那種悶熱窒息的感覺好像又重新回來,宋茉的腰不太舒服,身上的舊傷也有著隱隱約約的痛——去看過醫生,醫生確認那些傷痕沒有傷到骨頭和筋腱,她的疼痛是一種心理創傷,也就是“幻痛”。身體上的病尚可以對症下藥,而心理和精神方面的創傷,雖然也有醫生,但絕非醫生和藥物就可以成功治愈……

宋茉醒來。

被子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她沒看到楊嘉北,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已經離開。

挺好的。

她不是一個擅長告別的人,每次離別都要弄得鮮血淋漓。

慢吞吞地找到鞋子,宋茉坐在空蕩蕩的沙發上,打開電視,沒什麽好看的,基本電影都需要付費觀看。她重新關掉電視,聽到外面門響,站起來,她打開門,看到楊嘉北——

“我媽新買了米,”楊嘉北拎著兩個大保溫飯盒,說,“是今年的新米,我回家蒸了點米飯,非讓我帶過來,你嘗嘗?”

嘗就嘗。

宋茉在外面吃到的米飯,大多是三季稻,倒不是難吃,只是她嘴巴挑,吃著不香。

東北的大米不一樣,攢了一年的勁兒,就熟這麽一回兒。每年的新米,煮出來的粥顏色也不一樣,浮皮潦草,一抹青麽虛的白,香。宋茉好幾年沒吃過家鄉的新米,默默讓開。

她看了眼時間,啊,已經到午飯時候了。

楊嘉北帶的不僅僅是米飯,還有菜。他和他媽媽一樣,都是手腳麻利的人,筷子洗得幹幹凈凈,遞給她。大塊兒的紅燒肉燜蛋,鵪鶉蛋是炸過一遍的,表皮微微發皺,燜著紅燒肉的肉汁進去,香又不膩;溜肉段裏隔著切成菱形的青椒塊兒,細片胡蘿蔔,外焦裏嫩,裏面的豬裏脊肉嫩嫩,咬開後才沾上外面一層濃郁醬汁;白菜豆腐燉豬肉粉條,用的是紅薯粉條,豆腐熱乎乎,吹一口,咬一次,再吹一口,吸飽了肉湯的白菜也是嫩到一咬就化;最後是個大拉皮,裹了濃厚的麻醬汁兒,黃瓜絲脆生生,又香又飽腹。

還有韭菜雞蛋烙餅,裏面還擱了蝦仁,表層的面粉烙得焦黃,切成四塊兒,塞得滿滿當當。

宋茉原本不餓,卻也吃了一大半。楊嘉北還是習慣性地讓她吃飯,她感覺對方有些不對勁,但貧乏的精力讓她無法去細究,她太累了,好像只要呼吸活著就用掉了大半精力。

楊嘉北還帶了兩罐大白梨。

宋茉好久沒有喝到過,有些驚喜,還有點新奇。

楊嘉北單手打開拉環,穩穩擱在她手邊,才說:“你那些書裏面有封信,我沒看。”

宋茉:“啊?”

她下意識擱下筷子要去拿,還沒伸手呢,又被楊嘉北穩穩按住手。他的手掌心很熱,熱到宋茉好似被燙到了,一個激靈,不動了,盯著他。

楊嘉北又慢慢地說:“先吃飯,吃完飯再說。東西放那麽多年,有細菌。”

宋茉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那封信就靜靜地躺在書頁中,宋茉不懂俄語,不過這就是一個人名,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信封是用紙自制的,字是鋼筆字,邊緣都暈開,淺淺一層。宋茉只看著那個落款,這個名字也有些陌生:“宋青屏……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