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自己這些年,是真的,受了委屈的……
他松了手,將自己的手掌平攤開,放在小皇帝面前——
這雙手應該是很好看的,骨肉均亭,細長有力。
可惜指腹上面布滿了疤痕。
如果仔細分辨的話,應該是陳年的舊傷了,縱橫交錯著,印記深深,不難看出當初的慘狀。
他聲音淡淡的,既不見委屈,又不見埋怨,"剛進宮那年年紀小,不懂規矩,受了不少苦。"
"冬天跪在雪地裏擦台階,那天雪下的大,怎麽都擦不幹凈……"
"當時領班的太監很生氣,說臣沒用,拿刀子割的。"
"他說罪臣之子,能得陛下寬宥,已經十輩子修來的福分了。如今進了宮,還不盡心侍奉陛下,改過自新,該好好罰一罰。"
"十指連心,指甲縫裏嵌進去一截木片,就疼的鉆心了,更別說拿鋒利的匕首一刀刀從指腹狠狠插.進去!鮮血不停地流,指尖疼到麻木,疼到失去感覺,臣都以為自己要死了。"
"但臣沒死,熬了過去。"
"沒等傷口長好,又去跪著擦台階。冬天雪大風大,是擦不幹凈的,一來二去,又被罰上了。"
"就這麽一個冬天過去,新傷夾著舊傷,這雙手就好不了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臣也覺得很醜,但時間太久了,等臣能去太醫院找人診治的時候,已經治不好了,只能這樣將就著。"
小皇帝捏著他的手指,學著他剛剛的動作吹了吹,他的唇離得近了,呼出來的風都是暖暖的。
他知道裴確當年入宮之後不會好過,但不知道會這麽難過 。
作為先帝唯一的兒子,一出世就被封為太子,被呵護著,嬌養著長大,他又哪裏見過人心的醜惡?
對他來說,看見某些小太監欺負別人,或者經受了之前裴確的言語擠兌與打壓,就已經是世界上最可恨的事了!
他又怎麽會知道,這世間的醜惡遠遠不止這些!
他長這麽大,別說磕著碰著,就算父皇瞪瞪眼睛吹吹胡子,就是最大的懲罰了!
建章宮的生活單純又純粹,他又哪裏知道這些!
看著小皇帝被打動的眼神,還有憐惜的動作,裴確勾了勾唇。
那些功利的討好和吹捧見多了,這個小家夥眼中那幾分帶著心疼的憐惜,就讓他悸動不已,甚至心底有絲酸酸的。
這是一種不被人當成物件兒,當成往上爬的登雲梯的感覺。
對方眼中那點兒真真切切的憐惜,竟然……竟然會讓他覺得,自己也是個可以受傷,可以示弱的人……
會讓他覺得,原來這些年,他能走到這一步,能生生地熬出來,是真的不容易的……
會讓他覺得,自己這些年,是真的,受了委屈的……
*
而那些小皇帝不知道的,他自然不會繼續說。
比如他是如何將那個欺壓他,中傷他的領班太監,引到隱蔽處,一棒子打昏過去,又在冰天雪地裏,等著被捆綁起來的那人蘇醒。
在他十指手腕齊齊割開,塗上讓傷口不會愈合的藥物。
再割下他的舌頭,聽他嘶啞掙紮。
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身上的血液是如何一點點流盡,讓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是如何一點點變涼……
看著他蘇醒後的神色,從不可遏制的憤怒,變成切切實實的害怕……恐懼……無能為力……
看著他張開空洞的嘴巴,說不出一句話,只能吐出滿滿的鮮血……
看他的身體在寒風與暴雪中變涼,失去血色,蒼白僵硬……
最後綁上石頭,扔到鑿開冰的湖中,沉進水底。
天冷雪大,次日一早,冰窟窿早就凍得嚴嚴實實,徒留湖邊一灘血跡 ,陰森嚇人得很。
沒人去追究,也追查不出來什麽。
畢竟深宮之中,少上個把人,都是稀松平常的。
而這些血腥的腌臢事,就應該被掩埋在深深宮闈裏。
他的小陛下太幹凈太美好了,這些事情……連聽,他都不舍得讓對方聽到……
怕汙了他的耳朵。
更何況,他手上的傷,也不是治不好的。
他大權在握這幾年,什麽靈丹妙藥沒見過。
太醫院的院使也給他瞧過,說是能治好,被他拒絕了。
那些在陰暗腐朽的時候踽踽獨行,那些被欺負,被壓迫,被人折磨的日子,他一刻不敢忘,也不想去忘卻!
那是他繼抄家滅族之後的另一場繼續加深的噩夢,他在地獄中受過烈火的焚燒折磨,他的骨頭 在烈火中重鑄,他學會了如何在弱小時隱蔽,如何在黑暗中蟄伏,如何利用少年時學過的本領悄無聲息地幹掉對自己不利的人……
他在日復一日的深宮磋磨中藏起自己的野心,欲望,貪念。
他將心中那團,為裴氏一門翻案洗冤的火苗收起來,等他站穩了身子,又開始添上了要摧毀慕容家的江山,折了慕容家的小陛下的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