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正午的驕陽穿過暗藍的落地窗玻璃,灼熱的溫度籠罩程希覺全身,短短幾秒間翻湧的氣血在脖頸上沁出一層濕汗,他卻猛然覺得周身發冷,如同一腳踏進歲暮天寒的雪水裏,一寸一寸的血冷凍結冰。

他早就該察覺到的。

同樣嚴重的心理疾病、少年時期展露的音樂天賦、出色到令人一見難忘的外貌,顧漸總是一個人在房間裏時戴著耳機。

那晚在引力公司的突然襲擊,顧漸沉浸在恐懼裏全身顫抖,說不著邊的話來轉移他的注意力,可當時他見色起意,忽略了顧漸身上的異樣。

現在想起來一切都有跡可循,沒有任何的遮掩,顧漸半途而廢的事業,荒唐不經的說他死過好幾次,他很少說謊,身體安然無恙,但精神在一次次地治療中被絞殺,生命力不斷地流失、枯萎,和死亡的過程並無多大區別。

咨詢師朦朦朧朧的聲音響起,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職業是職業,道德是道德,我的職業是將他從泥潭裏拖出來,但我無法做到,現在告訴你顧漸的事情,道德也沒了,如果你能拉他一把,至少我保留了職業。”

程希覺緩緩低下頭,絲絨的地毯針織綿密,繡著繁花錦簇的圖案,他在想如果能回到引力公司那個夜晚,即便能付出一切財富都在所不惜,推開錄音棚的門,將陷入恐懼中戰栗不止的顧漸緊緊摟在懷裏,輕聲告訴他:“我會在你身邊陪著你。”

但是,當時他分明是有機會這樣做的。

腦海裏止不住地浮現出一幅幅畫面,顧漸冷淡頹敗的眼神,談起過往時風輕雲淡的聲音,情緒撕裂之時力竭聲嘶的控訴……在他的腦海裏重疊為一體,融入深不見底的漆黑裏。

良久之後,程希覺擡頭,摘下鼻梁上精薄的眼鏡,背過手隨意擱在桌上,“我對道德沒興趣,但如果我從任何人嘴裏聽到有關於顧漸問診心理醫生的事情,你的職業真的會化為虛有。”

明目張膽的威脅。

咨詢師呆滯地點了點頭。

程希覺揚揚下顎,示意咨詢師可以離開了。

房門一閉,他抄起桌上的手機,撥給了高助理,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落地窗上倒影,“事情處理如何?”

高助理一五一十地交代:“當天在場的都是我們的人,沒有人會為宋良作證,引力公司是我們的地界,宋良拿不到任何證據。”

程希覺心中有數,他不做沒把握的事,淡道:“人怎麽樣?”

“呃……昨天剛從昏迷中醒來,顱內出血外加脾臟破裂,沒有兩三個月出不了院。”高助理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說:“程總,你怎麽樣了?”

燦爛的陽光晃得程希覺眯起眼,聲音裏含了幾分淺薄的笑意,“後悔了。”

高助理吸口氣說:“是啊,其實也沒多大的仇……”

程希覺掛了電話,沒說後半句。

後悔當時沒能碾死宋良,讓他一息尚存,留下條苟延殘喘的命。

程希覺扭過脖子,眼睛盯著陽光看太久,突然乍一看身後的墻壁,雪白的墻面灰沉沉,仿佛顧漸的微信頭像。

咨詢師曾經說過,脫敏治療最關鍵的一步,將最害怕的事情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直到今日,程希覺才徹底明白了顧漸的恐懼。

一周後的周末,程希覺額角上的傷拆了線,留下一道淺粉色的傷疤,他貼了膚色的創可貼,下車坐到高助理開來的轎車裏,出差結束,是時候該回家了。

晌午的天氣晴朗,庭院裏的桂花樹開得正旺,濃烈的桂香撲鼻,兩個仆傭一左一右按著滿身泥點的八分,周姨拿著花灑,正在給八分洗澡,瞧見程希覺下車,笑吟吟地站起來:“程總回來了,太太可是天天在想您呢!”

程希覺淡笑不語,滿心都是和顧漸即將相見的喜悅,人說小別勝新婚,一點都不假,天天打電話比不了真真切切的見一面。

周姨走到他身邊指了路,後院的弧圓玻璃籠罩的陽光花房裏,明艷的玫瑰蓬勃張揚,幾株歪斜栽倒在地上,花根被狗爪刨得慘不忍睹。

一道削薄冷淡的背影靠坐在雪白椅子上,黑色高領毛衣襯托潔凈的後頸有種纖塵不染的端雅感,兩條長腿裹著牛仔褲,褲腿束進漆皮的馬丁靴裏,顯得小腿修長緊致。

明明是很隨意休閑的打扮,沒有經過任何刻意的矯飾,但穿在他身上,渾然天成的松弛氣韻。

小半個月沒見面,顧漸的肚子似乎圓潤了一圈,程希覺屈指敲敲玻璃門,走到他背後雙手撐在椅背,低頭去看他的臉,“想我沒有?”

顧漸揚起下巴,耷拉的眼皮百無聊賴地看著他,“你頭怎麽了?”

程希覺輕笑道:“半夜起來不小心在酒店撞到了墻角。”

顧漸洞若觀火的眼睛凝著他的臉,看得程希覺心怦怦跳,過了十幾秒顧漸才說:“沒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