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守空城

離寧遠軍出征已經過去五日。

是名院內有一台刻漏,擺在屋外回廊角落裏,是去年先帝賞賜的。以往院內再靜都聽不見滴水聲,可這幾日夜裏觀塵總能聽到規律的水聲,點滴到天明。

前線軍情每日都會傳到宸京中,寧遠軍疾行千裏,已經到了隴右道。但萬良傲在這段時間裏又攻下了兩座城池,軍中的蚩鶻人到底不完全聽令,在大梁的國土上堂而皇之地劫掠,然萬良傲對此沒有任何約束。

襄軍就快逼近穹關,一旦跨過此關隘、渡過穹水,便能毫無障礙地侵吞數百裏的國土。

大梁必須先守住穹關,才談得上後續的平叛。

或許昨夜寧遠軍便已經與襄軍交鋒了,只是戰報尚未從前線傳回來,觀塵一顆心便一直懸著,隨著刻漏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胸口晃來晃去。

宸京明明還有如此多人,可他總覺得自己像在獨守空城。

又是一日清晨,觀塵走出房間第一件事便是將刻漏的水全倒了。

院內終於清靜下來,他怔怔看著不再運作的刻漏,過了好一會兒才有所動作。他出了是名院,不疾不徐地朝前面大殿走去。自從開戰之後,懸清寺的香火便更旺了,甚至連元徽帝昨日都派人來傳過口諭,今日會來懸清山進香。

寺內上上下下皆已準備妥當,今日不接待香客,只恭迎聖上。

元徽帝接近午時才來到懸清山,走到山門前時已經是氣喘籲籲,比上一回更加疲累。這次也停了下來,擡頭瞧向先帝禦筆書寫的牌匾。

“十方清凈。”元徽帝喃喃道。

觀塵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元徽帝轉頭問道:“先帝當真在此處尋到過清凈嗎?”

千僧會那一次,元徽帝看著這方牌匾眼底都是懷疑與嘲諷,可這一回卻又迷茫起來。他看著這位皇帝的神情,恍惚間看見了曾經的先帝,都是至高無上者,又都因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而陷入矛盾。

“人心才是最有可能清凈的地方,”他答道,“先帝尋的是心裏那塊凈土。”

然而到死也沒有尋到。

觀塵在心中冷漠地做下如此評判,之後領著元徽帝進入懸清寺。

其余人都跟在五步之後,只有他們兩人一前一後錯開半步。

元徽帝邁過高高的門檻,低聲道:“朕的父皇是多麽豐功偉績的一位君主,也是所有子女的表率。無論願不願、想不想,冥冥之中所有子女都在學他,有人學去了他的殺伐果斷,有人學去了他的聰明睿智,至於朕……應該是最為獨特的,畢竟只有朕同他一樣坐上了皇位。而到頭來,朕從先帝身上學到的,竟是成為君主之後的猶疑與不安。”

觀塵並不否認。

這對父子身上最為相似的地方,便是疑心。

先帝晚年之後因為深重的疑心嚴懲過許多人,甚至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不止柳家一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也都喪命於證據模糊的反叛之罪。只不過,柳都尉一家是一切的開始。

而元徽帝也因自己的疑心鑄成了大錯,寧願倚靠禍害百姓的萬良傲,並一味地縱容,也不願相信有“賢相”之美名的方綏。

甚至當萬良傲起了反叛之心後,元徽帝連其他老將也不敢全然信任,竟將戰事交給了……季別雲。

遠在千山萬水之外的季別雲。

觀塵垂下雙眼,斂去晦澀不安的情緒。元徽帝走進大雄寶殿,為戰事而跪拜祈禱,他在一旁靜靜看著。等到皇帝從蒲團上起身之後,他才開口道:“先帝可曾對陛下說過,藏寶閣裏藏的到底是什麽嗎?”

皇帝身形一頓,轉頭戒備地看向他,“不曾。難道不該是蓬萊仙山的珍寶嗎?”

他擡眼直視著元徽帝的目光,“雖然先帝說過即使明家子嗣也不得輕易查看,但只要不將此事說出去,看看也無妨。”

“你就是這樣將萬良傲迎進藏寶閣的?”皇帝語氣冰冷。

他從容不迫答道:“萬良傲的確進過藏寶閣,可貧僧事先將盒子替換過了。”

觀塵沒有說謊。他的確提前調了包,萬良傲看見的不過是一塊會發出熒光的石頭,並且相信了此乃上天降下的氣運之兆。

野心者往往需要一件事來為自己的野心正名,他只是給了萬良傲一個契機。

元徽帝與他對峙半晌,轉身朝殿外走去。

“既然如此,今日便破一回先帝祖訓。”

*

觀塵站在藏寶閣外等候了許久,元徽帝獨自一人在裏面也待了許久。

直到跟來的內侍與羽林軍都坐立難安,大門才被打開。皇帝保持著開門的姿勢,手扶住門扇,略有些呆滯地看向樓外,竟是比進去之前更加蒼老了。片刻之後擡起頭來,目光找到觀塵,筋疲力盡地問了一句:“你看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