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寇園(二)

汪之令出了門以後,沒有回宮,而是乘坐小轎暗中來到了金詔獄。早早地有人候在偏僻小門處,見到轎子停落,門推開了一條縫隙,將汪之令迎進來。

暗無天日的死獄中,蚊蠅亂飛,地上還擺著一盆發餿的飯食,穿著灰色囚衣的汪雪順蜷縮著坐在角落裏,張著口面如土色,嘴角還有些不知名的汙漬,早已經沒了往日的神氣。腳步聲響起來,有人在石門外站定,透過挖空的那盯著他看,汪雪順看過去,呆滯了會兒,眼中冒出精光來,忽然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幹爹!”他好似跟看見了救命稻草似的喊著,手從狹小的柵欄縫隙伸出去要抓住對方,“幹爹!救我!救我出去!”

汪之令面無表情,掃視著他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聲音如低沉暮鐘,“不如喊得更大聲些,教全盛京的人都來聽聽?”

汪雪順渾身都在抖,眼淚嘩啦地止不住,忙癟了嘴,一副受盡了委屈的樣子,抖聲道:“幹爹你怎麽才來啊?我、我,我要死了!救救我!”

“沒出息的東西。”

汪雪順抽噎得更加厲害了,“幹爹,您疼兒子!您疼疼兒子!”十根手指極力要從縫隙中擠出去,蹭抓對方的衣服。

“你折騰出這麽多事,叫我怎麽疼你?”

汪雪順少見對方如此冷酷無情,他以為對方真的不管自己了,嚇得整張臉都皺成一團,脫口喊道:“爹!”他話一剛出口,就看見汪之令眼神驟然變得淩厲如刀,他忙不敢再叫,只哭道:“幹爹,救救我!我也是為您辦事啊!”

汪之令聽他這麽說,氣不打一處來,反而笑道:“幫我辦事?”

汪雪順沒聽出來對方話中的警告與諷刺之意,“是您當年先提了一嘴,我才動了這心思,我養的那些孩子不是都送入京裏去孝敬您了嗎?您也知道的啊!我哪有真的殺了這麽多人?他們都算在我頭上了!這怎麽能夠都算在我頭上?”他說著又嗚嗚地哭起來。

汪雪順是真的打從心底覺得自己冤枉,京中豢養交易幼童的風氣盛行多年,寇園中搜羅來的小孩,除了他們自己養著外,大部分是當做禮物送入了京城,供給了汪之令等人用以享受與交際。這事當年還是汪之令牽的頭,後來汪之令登上高位,自然有大把人幫他幹這種活,便把自己洗了出來。說一千道一萬,他的確是幫汪之令幹活啊。

汪之令笑起來如彌勒佛,不笑時卻有種鬼神的森冷感。汪雪順哭得起勁,一擡頭看見對方的眼神,忽的沒了聲,不敢再哭。

“這話你在公堂上也說了?”

汪雪順連忙搖頭,“兒子不敢!”

“諒你也不敢,否則我第一個割了你的舌頭喂狗!當初教你收斂些,你將我的話當成耳旁風,如今落得這下場,神仙也難救得你。”

汪雪順拼命抓著柵欄,思及過往,忍不住拿頭用力撞上去,“幹爹,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汪之令見他已經嚇得神魂顛倒,狀似瘋癲,知道敲打得差不多了,這才沒有繼續說下去,用眼神太監將帶來的吃食與幹凈衣物從柵欄中給他遞進去。汪雪順渾身輕輕抽搐著,一雙眼可憐地看著他。

“上下我已經打點過了,”汪之令話還沒說完,那張臉便急忙隔著柵欄湊過來,他繼續道:“安分些!牢牢閉上嘴!時辰到了,會有人救你出來。”

汪雪順等到這一句話,整張臉嘩的亮了起來,“多謝幹爹!多謝幹爹!”他連忙抱緊了那些送進來的東西,忽然哭得更加淒慘厲害了,“我一直等,也等不您來,我還以為幹爹不要兒子了!”

汪之令看他那鼻涕橫流的模樣,“我是故意遲來的,讓你吃點苦頭,免得你回回不長記性。”聲音卻轉得和緩了些。

“幹爹!”汪雪順的手指拼命動著,汪之令終於擡手覆上了去,剛一碰到就被汪雪順隔著柵欄緊緊攥住了。汪之令知道他嬌生慣養多年,此次在牢獄中恐怕吃了不少苦頭,既覺得他活該,到底又有幾分心疼,轉頭示意太監去重新打點一番,給他置辦些東西,“我怎麽有你這麽愚蠢的兒子?”

汪雪順嗚咽著說不出話來,心中又高興又後怕,只一遍遍地道:“幹爹疼兒子,幹爹疼兒子。”

汪之令看得無語,隔著柵欄給他收拾了下發油的頭發。

從金詔獄出來後,汪之令坐上轎子回宮,他慢慢地摸著自己不見一絲皺紋的手,心中盤算著這件事。他前去拜訪李稚時,能夠看出來那位年輕的大理寺少卿實則並不願意蹚這趟渾水,雖說最後仍是答應了,但言語間小心謹慎,有意避免自己牽涉其中。

他心中對這人明哲保身的微妙態度略有不滿,李稚雖然沒有流露出高高在上之意,但言談舉止間自有一股劃清界限之意,他平生最厭惡讀書人身上那股沒來由的清高,哪怕他們自己的底子也不幹凈,然而面對太監時卻總又自覺得高人一等了,其實同在一艘船上,他們又有何區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