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諸君求生,吾心向死

唐軍大營的確燃燒起來了。

當秦軻站在高坡上,望著平谷外那幾乎照亮半邊天的光亮與滾滾的濃煙的時候,原本陰沉青灰色的天空已經被渲染出火紅的光澤,雲層之中,仿佛有無數脫韁的紅色野馬在四處奔襲,聲勢浩大。

但秦軻現在沒有觀景的興致,因為從這團不斷地升騰起來的火焰之中,他也明確地得到了一個事先約定好的信號:王玄微已經動手了。

至於為什麽會這麽快,秦軻並不知道,也許是王玄微已經預見了那個最適合的時機,也許是因為形勢變化已經容不得再到了他不能再等的時候。

但不論如何,他很清楚王玄微手下的兩千五百騎是無法真正擊潰唐軍的,而在這種時候,他必須對他做出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回應。

那就是郭開手下的一萬多墨家騎兵。

因為這些日子殺馬數量過多,導致不少騎兵已經無馬可騎,但當郭開再度統禦起這支來自行州的力量,聽著戰馬嘶鳴和士兵呼喝,秦軻仍舊能感覺到陣陣雄壯的軍威。

而郭開沒有說一句多余的廢話,只是在很短的時間裏分配好了幾位千人將軍的職責,重整了軍陣,八千人翻身上馬,三千人充當步兵居於後方,每個人手中的長矛都鋒芒如血,皮甲上刻畫的獸頭猙獰可怖。

“此戰!關乎諸君之生死!更關乎我墨家之國事!”

郭開的聲音在夜風之中顯得格外蒼涼,卻莫名地能引動人們胸膛中的熱血,讓它們澎湃起來了,仿佛從海上而來的巨潮一般,不斷地叩動眾人的心房,他們握著兵器的手越發用力,藏在手套之下的指節微微發白。

郭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已經重新套上了一身屬於他的皮甲,隨著他猛地揮起手中長矛,仰天長嘯一聲,此刻他的模樣已不再像是一個老弱文士。

此時坐在馬上的,是一位即將奔赴沙場的萬軍統帥。

“死戰不退!”

所有人同樣用盡了一切力量回應著他,嘶吼道:“死戰不退!死戰不退!死戰不退!”

軍陣雄壯,戰馬在騎兵們的呼喊聲中不安分地摩擦著蹄子,郭開眼中驟然跌落了兩行滾燙的熱淚。

接著,他調轉馬頭,高大的戰馬一聲嘶鳴,他一馬當先,向著山坡下奔襲而去。

那是秦軻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郭開奮戰的樣子,盡管他的背影並不高大,但在萬軍之前,他手握長矛奮勇拼殺,帶著義無反顧的神情。

秦軻坐在馬上,緊緊地跟隨在他的身邊,只覺得身後馬蹄聲隆隆猶如雷霆,仿佛在夜色之中敲響了無數巨大的戰鼓……

……

“是麽……郭開他……沒有從亂軍之中沖出來?”

黎明的時候,王玄微帶著一眾換裝完畢的黑甲騎兵在一處山腳紮營,原先麾下的兩千余騎兵,此刻真正增加到了一萬兩千多騎,放眼望去,戰馬的馬背延綿不絕,生起的炊煙在天際連成了一片。

秦軻微微眯著眼睛,望著這浩浩蕩蕩的場景,與當初剛剛突出錦州城相比,恍若隔世。

他輕聲回答王玄微的問話,道:“我親眼看他陷進去的,我本想去救……但已經來不及了。不知為何,我看他那個樣子,總感覺有些瘋,感覺……”

“感覺他根本是在求死,對麽?”王玄微眼神沉靜地看著書信上的內容,終究還是嘆息了一聲:“他自認是墨家的大忠臣,更承襲了仲夫子的衣缽,自然有他自己的傲骨。雖說他曾經也彈劾過我,導致我失了上將軍的位子,但我一直相信,他彈劾我,只是政見不同,而非私人恩怨……他這樣的人,怎麽承受得了行州軍失利被困的錯處?又有何臉面去稷城再見仲夫子和巨子?”

“他早就想死了,只是在那之前,他還需要為這一萬多人負責,絞盡了腦汁想要帶他們脫困……而現在,他不必再擔負這份責任了。”王玄微緩緩地收攏了書信,其實與其說是書信,倒不如說是遺書,這上面寫的,主要是針對於那幾名叛將的處置,和一些有關於行州守備的諸項安排匯報。

可笑最初兩人還算政敵,郭開卻偏偏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把信任交給了王玄微。

原來,是這樣麽……

秦軻低下頭,回想著出征前郭開眼眶中的熱淚和他在戰場中奮不顧身的背影——原來,他早已定好了自己的結局,就像戲台上的悲情角色,從登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會在某一個時間點裏死去。

這世上的許多人在求生,但有些人卻會一心一意地求死,求生的人未必坦蕩,甚至免不了有許多蠅營狗苟,求死的人倒是十分果決,十分純粹。

戰死沙場,是他對遠在稷城的那兩人最後的交代,他企望以此自證忠義,然而這種忠義,卻需要他用一條性命作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