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坐,談

王玄微到底是墨家的軍神,當他開口詢問公輸察城內防務,一點一滴都問到點子上,有些地方甚至公輸察都沒能考慮周全,但當王玄微輕輕一點,這原本的缺漏就得到了最妥善的解決。

也因為如此,公輸察心中對王玄微的崇敬之情越發高昂,幾乎猶如洪水滿溢,從心中流到了臉上。

公輸胤雪看著自己四叔的樣子,心裏也覺得好笑,卻也覺得這正是公輸察的真性情,或許相比較公輸究和她,公輸察才是真正保有赤子之心的人。

想到這裏的時候,她心裏難免生出幾分寂寥之感。

是啊,或許人總是在這樣不知不覺之中就變化了,換成是以前的她,哪裏想過自己會有機會與公輸察、王玄微同堂議事?又哪裏想過,自己現如今竟然要領著整個公輸家,甚至整個錦州,與唐軍正面交鋒?

這時候,她聽見公輸察疑惑道:“上將軍來錦州,為何孤身一人,無一兵一卒?”

這也是她想問的問題,以王玄微的身份,怎麽也不應該放下稷城的一切事務來錦州才對,難不成是有另外什麽安排?

只是王玄微的回答卻讓她心裏微沉。

“我已經卸任上將軍的位子,現如今不過是個無一官半職的普通人,縱然身上還有侯爵爵位,卻已經無力調動墨家兵馬了。”王玄微輕聲道:“國事如此,我已無力挽回,既然如此,只能以一人之力,來錦州……為國盡最後一份忠義了。”

他的聲音平穩,沒有帶太多憤慨,也沒有怨天尤人,只是從他的眼睛裏,公輸胤雪看出了與自己一般無二的疲憊,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已經不再年輕,兩鬢輕染了幾分霜白,雖不頹喪,卻也讓人看出了歲月的滄桑。

國事如此……

而公輸察聽了王玄微的話,暴烈的脾氣一下子沖上腦門,直接大罵道:“我就說那些坐在學宮裏吵吵嚷嚷的學士們都是混賬東西!什麽仁,什麽禮,什麽法,什麽道!成天到晚在學宮裏爭得面紅,說到底還不是想奪權?明明不通軍事,卻硬生生選了個二世祖趙寬來帶兵,害得我墨家軍中好男兒枉死,這就是他們口中的‘為國’?好一個為國,現如今‘為國’一詞,竟如此廉價了麽?倒成了他們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四叔。”公輸胤雪看著公輸察,皺了皺眉,雖然她知道公輸察所說的不假,可王玄微正坐在面前,他才是真正在旋渦中心被卷入的人,他還沒說什麽,公輸察卻叫罵了起來,實在有些不妥。

不過王玄微倒是沒有責怪的心思,只是淡淡一笑。

說起來,他剛剛被罷免的時候,心裏頭自然窩著一股無名火,但現在回頭看看,反倒釋然了,自己不如諸葛宛陵,他慢慢地也接受了這一事實,他不單單輸在智謀上,更輸在了背後這偌大的墨家朝堂之上。

盡管諸葛宛陵在荊吳一樣受到了士族們的掣肘,可小國主年紀尚幼,諸葛宛陵正是實質上的荊吳所有者。

他可以放任士族們在他的眼皮底下搞毀堤淹田,然後再借著這件事情,用斬首的斧頭和刑台,狠狠地在士族的臉上打了一巴掌,打得他們痛不欲生,打得他們心生畏懼。

可王玄微自認自己做不到。

墨家的朝局與荊吳不同,不是兩派相互角力那麽簡單的事情,以巨子為首的墨家派系、以仲夫子為首的儒家派系和由官吏世家組成的法家派系,這三者仿佛一塊鐵打的三角,結構十分穩固,不管哪一派,都在墨家擁有根深蒂固的至上實力,無法輕易撼動。

曾經墨家最興盛強大的時候,這三派所想的都是如何脫穎而出,有力也願往一處去使,屍位素餐的人,再小的官位也坐不穩,能者進,無能者退,整個朝堂都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而這些年墨家派系逐漸式微,儒法兩家不斷擴大影響,開始角逐那個至尊的位置,於是導致了墨家這些年內部爭鬥的形勢日益嚴峻,而他能做的,只是堅定地站在巨子的一方,以一場一場鐵血換來的大勝,撐住巨子頗有些搖搖欲墜的位子。

墨家采取的是禪讓制,終究不如家天下穩固,至少在另外幾國,下面的臣子就算是再怎麽爭鬥,又有誰真敢覬覦那最高的寶座?

但正如他所說,國事如此,他也只能盡自己的力量,只希望堅守朝堂那邊的孫伯靈,能做好自己臨走前交代的那些事情……

“項楚攜十萬大軍而來,看似威勢絕大,然而在我看來,錦州並非不可保。”說到軍事,王玄微臉上神情變得自信,仿佛容光煥發,再度回到了稷城,變回了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統領全國兵馬的上將軍。

十萬大軍,在他的嘴裏卻顯得平淡無奇,足見他心中自有豪情萬丈,他笑道:“唐軍的目的本就不在錦州,之所以下屠城令,是要借此威脅朝堂,逼朝廷派出援兵救援錦州。這一次項楚進墨家,帶了二十萬大軍,城外十萬,還有十萬,由他最信任的雲麾將軍龍駒率領。龍駒此人用兵奇招百出,這一次他和項楚一個在明一個在暗,目的正是打援,而不是破城。趙寬雖通讀兵書,卻不懂辨明時勢變化,一頭撞進了陷阱,才會有這場大敗,如今,他們想要故技重施,再捕獲一個趙寬,所以圍住了錦州。百姓口中的各種謠言,只怕有一大半都出自項楚安插在城內的密探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