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2)(第3/4頁)

“父親若有嫌疑,糖蒜他也跑不了!”柳夢齋聽見自己怨懣而慌張的叫喊,聽見了自己的不足。

柳承宗並未責怪他,只安撫似的壓一壓手,“糖蒜的萬海會最近勢頭甚猛,搶走了不少肥肉,誰是他背後的靠山石?”

“徐鉆天?”柳夢齋眨眨眼,終於開始捋出一點兒頭緒。

“糖蒜他自己又是怎麽站到台前的?”

“川貴叛亂?”

柳承宗對兒子敏銳的判斷力感到滿意。他帶著罕見的溫和向他解釋說:“戶部尚書張大人素與徐鉆天不睦,這一次本想借軍餉的虧空推動士兵嘩變,讓徐鉆天死在四川,或大敗被問罪。誰料半中腰竟殺出一個糖蒜來,白白給徐鉆天奉送了三十萬石雪花鹽,以高價鹽換低價米,籌措軍糧,取得大捷。徐鉆天超擢入閣後,也知恩圖報,前一陣就連兵部的糧械采辦都委托給了糖蒜。而張大人則被拿住了把柄,徐鉆天發動科道嚴參他,說他拒不撥解軍餉,是貪汙以自用。”

“張大人則是父親您最重要的靠山石……”

“而今已被革職查辦、沒收財產,徹底失寵於九千歲。”

柳夢齋不記得究竟多少次,父親在秘密別業裏招待戶部張尚書。那個滿面橫肉的糟老頭子通常先找幾個女人樂上一番,再下場賭錢,有一次他喝多了,把特制的鑲金籌子撒了一地,還命令那些女人們脫得光溜溜的撅起屁股去撿,他也脫掉了褲子從背後捉她們,追得她們尖笑著到處跑。他“贏”的錢總是被提前送入他轎內,天亮前,他會穿好官服,帶著縱欲過度的身體離開,一本正經地去討論國家大事。柳夢齋憎惡所有的官員,張尚書是他頂頂憎惡的一個。那陣子看他被拉下馬,他還幸災樂禍來著。

此刻回想起,柳夢齋對自己的蠢鈍感到無盡的鄙夷,還有一絲羞恥。那個糟老頭子就是他柳家最大的政治財產,是父親拿無數的女人、金錢,興許還有不為人知的人命供養出來的,一夜間就泡湯了!

而柳承宗顯然已毫不抗拒地接受了現實,他端起小幾上的一盞茶,將那白薄如紙的瓷杯轉兩轉,輕輕靠在了茶壺的近旁,“我和糖蒜,說是門會、說是商人,但實質上都只是這幫官老爺的錢囊罷了。每個官兒都有自個兒的錢囊,就好比茶壺都帶著配套的茶杯。於今,新壺已經擺上了台面,擺得穩穩當當。因此,我是否當真是刺案主謀,沒那麽要緊了,這不過是個借口,好讓主人砸碎我這礙眼的舊杯,和舊壺的碎片掃去一起。”

“等等……”柳夢齋搐動著手指,原就明銳的雙瞳像是被擊碎了,射出萬千刺人的光點,“父親,假設——我是說假設啊,糖蒜真和詹盛言有勾連,徐鉆天私人的財囊卻又交給糖蒜打理……那麽詹盛言和徐鉆天是什麽關系?他們倆會不會假裝不和,實則暗通款曲?”

柳承宗定凝了柳夢齋一刻,不合時宜地仰首大笑起來,“小柳啊,父親對不過你!”

“對、對不過我?”

“我此前當你是個廢物來著。”

柳夢齋有些不太確定這句話到底是褒是貶,但他能覺出今夜的父親和平常大不一樣,總令他心頭湧起一陣陣奇異的暖流。他竭力挺起胸膛道:“兒子此前確是個廢物,不過……從今天起,我能為父親做些什麽?”

“就做你最擅長的,”柳承宗頓了頓,補充說,“當個廢物。”

某種微妙的神情說明父親絕不是在嘲弄他,柳夢齋便也安安靜靜地聽下去,一點兒沒鬧脾氣——“你老子我對詹盛言和徐鉆天之間的真實關系也有疑問,或許正因為他們以表面相反的立場在暗中勾謀,才會把傾我的這個局紮得這樣子結結實實、全無漏洞。哪怕這只是我的無端臆測,他二人的確是不共戴天的政敵,但只要我有辦法把兩個人綁起來,我就能脫身了。總之,那個糖蒜不足為論,要搞,就要直接搞掉他背後的徐鉆天,唯此一著,才能令我們柳家繼續立於不敗之地。”

“父親已有對策了?”

“還在想,必須通盤琢磨,再審慎實施。不過贏面不好說,所以我才要提前和你交代一聲,你自個兒心裏也得有個準備,切勿露出心虛的跡象,叫人看出異樣來。但管照你往常的行事,一切如舊就好:賭博、打獵、花錢、玩姑娘……挑最貴的姑娘,痛痛快快玩。”

房裏飄來暴風前死寂的氣味。柳夢齋細細體會著前所未有的復雜感受。長久以來第一次,父親沒有一見面就打罵他、貶低他,沒有像男人打發孩子那樣簡單粗暴地教訓他一頓了事,他們做了一次真真正正的談話,男人和男人間的談話。然而男人談的都是些什麽呀?!恐懼像是在腹腔裏緩慢地爆炸開來,碎片隨著血液流布於四肢百骸……孩子眼前的蒙布被撤去,布景被推倒,真實湧了進來。生活不再是一場接一場的酒會,生活是一只一扔就碎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