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萬艷書 貳 上冊》(3)(第3/8頁)

“倒難為你了。拿回去吧,等你有錢了還我就是,用不著這個。”

萬漪不知所措道:“不立個字據,您不怕我花了錢就不認賬?”

柳夢齋大笑了起來,一斜身,就將那欠條搪回她手中,“那等你把錢花完了,再來找我要。我瞧你可比錢有趣得多。”

萬漪捏著那欠條急道:“公子,我不是同您惺惺作態!掌班媽媽教過我們,說管男人要錢須得‘以退為進’,但您不是我的客人,您是我的恩人,我不會拿這套來蒙您!您神通廣大,不單救過我的命,又不知何以獲知我的難處,不惜重金接濟。我只慚愧自己人微力薄,沒能耐回報您萬一,但總不能白占您便宜呀。公子,您拿了這個,我才能心安,求您務必收下。”

她再度舉高雙臂,柳夢齋思索一下,便伸出兩指搛住那欠條。他一眨不眨地觀察著她,除卻發自內心的欣喜和松弛,他竟沒從她兩眼裏讀出別的什麽來。

萬漪湛然一笑道:“公子,眼見我就能做生意賺錢了,我一定盡快攢錢還您。”

她退後兩步,又沖他深鞠了一躬。

待她擡起頭來時,他就當著她把那欠條撕毀,又將碎紙隨手一拋,“那我提前恭賀你生意興隆了,”柳夢齋雙腿一夾,縱馬緩行而去,臨走前又含笑對她一睞,“白萬漪姑娘。”

落款上有她的名字;而他特意讓這名字由舌尖上滾落,以便自己那散漫的記憶穩穩接住它。

他的狗又沖她叫了聲——這次聽起來似乎沒那麽兇了,萬漪便看一大群仆從擁著柳夢齋走遠。她的心仍在怦怦跳。她絲毫不懷疑自己才在他眼睛裏認出了蓬勃的怒意,但瞬時後又代之以沁人心脾的和悅,他高坐在漆黑油亮的駿馬上,華麗叛逆的臉龐帶著半面傷,猶如器宇不凡而又陰晴莫測的帝王,你永遠說不準下一刻他會降下災禍,還是賜予你恩寵。

萬漪擦了擦兩手手心裏的涼汗,把欠條的碎片一一從地下撿起,收入懷裏。

斜對門的門扇後,閃過了一張機警面孔。這是位半老娘姨,面色微赭,兩眼雪亮,只見她快扭著步子一路穿堂而入,進了一所三合小院。蒔花館的倌人中就數蔣文淑與妹妹蔣詩詩的生意最好,因此其他姑娘都擠在前樓上,她們姐妹倆卻單獨占了一層院落。院門內打眼是一架藤籬,籬上滿冒著新芽與春花,架後栽著一棵珍珠梅,一株極高的楊柳,半禿的柳枝幾乎拂到檐前。那娘姨鉆進正房,她名喚大阿金,是在南邊時就服侍文淑的舊人,一著急,一疊聲的蘇州話便冒了出來。

緊接著,裏廂也傳出文淑那猶似乳燕婉轉的嬌聲,“啥格稀奇勿煞格事體?”

大阿金一打簾,見文淑正被一堆小丫頭圍從著卸頭面、換衣裳,而由於之前與柳夢齋的齟齬,仍舊是秀眉含怨、俊眼微酸。

大阿金也上前去幫手,一面就添油加醋地對文淑說起來;說才瞧見一個沒開張的小清倌跑去攔在柳大少馬前,大少本來黑著臉,接了她一封“情書”後,即刻就眉開眼笑。

文淑犯疑道,不會是懷雅堂那個吧?那天在門檻子上坐哭,還引得大少丟了個錢袋給她?

“勿是啥別人,就是俚!”大阿金猛拍著大腿,苦勸文淑,萬不該為了如心那爛貨和柳大少這樣的豪客置氣,以免鷸蚌相爭,反被旁人鉆了空子。

文淑原就不舍得放掉柳夢齋,只不過一時抹不下臉去遷就他,聽見這話頭,即令小廚房現做了幾道精致菜肴,又親手收拾出一只藤箱來,密密切切叮囑了一番話,著大阿金帶人一起送去到貢院大街的江西會館。

這一晚柳夢齋定好在江西會館做東款客,他那位好友——內閣首輔唐閣老的三子唐文隆亦在受邀之列,而唐文隆就是文淑的妹妹詩詩的客人。因此照文淑想來,“妹夫”既然在場,到時候押也會把柳夢齋給她押回來。

大阿金到江西會館的頂層包房時,果然唐文隆正為這一遭艷遇對柳夢齋百般揶揄,柳夢齋還是那一種逍遙派頭,不以為意地聳聳肩,“狗不好好看守雞窩,偷懶睡覺去了,結果狐狸溜來叼走了肥雞,怪狗還是怪雞?”唐文隆身旁的詩詩狠啐了他一口,其余人等皆捧腹大笑。

大阿金就趁這一陣笑挨上前,把籠盒裏的菜品一一擺上台面,全是些奶汁魚翅、清蒸魚唇之類的精貴南菜。大阿金滿面賠笑,仍按著秦淮河規矩稱呼柳夢齋一聲“大少”,就說大小姐原該來陪宴的,但又怕來了給大少惹氣,故而親手下廚做了幾道菜招待大少的朋友們,煩大家多多陪他取樂。然後大阿金又示意相幫們擡上來一只藤箱,說那箱子裏是大少一年來送她們家小姐的首飾,要他清點一下。

當席的幾位倌人立即交遞神機,既含不屑,又帶欽服。自來紅倌人對自己的客人吃起醋來比正妻還厲害,以文淑的身份遇上這等事,必得要拈酸負氣一場才不至於跌了份兒,但柳夢齋又絕不是肯做小伏低的材料,兩下裏一鬧僵,眼見文淑就要走上前任止蕓的老路。但這麽一推一拉,卻辟出一條柳暗花明的路來。文淑先送菜表情,又退還禮物,把含怨絕交之意表露得明明白白,而以柳夢齋那副闊少做派,當著人前,怎肯把送出的東西再收回?一邊非要送、一邊非不收,勢必得面談才能夠解決,而只要一見面,柳夢齋就不可能掙開文淑撒下的情網。但事後講起來,卻是文淑要分手,柳夢齋硬不肯,登門謝罪。這一招既保住了面子,又挽留了大客,非在座一票風月名娼不足以領會個中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