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萬艷書 下冊》(13)(第4/6頁)

雨竹等人原就心癢難搔,見白鳳既已替她們圓足了面子,也就半推半就道:“那我們只當為姐姐分憂了。祝姐姐此去與夫婿永結同心。”

楊止蕓也很急促地拉了一拉白鳳的手,“姐姐好走,我們都會念著你。”便也疾步而去。

倒是曾被白鳳視為情場勁敵的文淑養到功深,竟走上前款款慢語道:“鳳姐姐,才這裏滿堂的姐妹,獨你一人是有主名花,我們卻還是無根飛絮,所以大家無不羨慕你命好,得著盛公爺這樣的佳偶。我在此代所有人祝願你們夫妻二人金石無改,相守一生。”她又攜妹妹詩詩一起對白鳳安了一個雙福,這才轉身走開。

風流就這樣被風吹雨打去,只余斜陽下一座舞榭歌台和台上粉墨滿面卻又盡失了看客的戲子。

白鳳與那幾名目瞪口呆的戲子對視片刻,揚臉一笑,“諸位老板們,今天煩各位的駕了,都早抹了臉歇一歇,過幾天還要使喚嗓子哪。來人,給老板們開酒飯、發紅包。”

自有人去打發那一班伶人和票友,白鳳獨立在空空的筵前,杯中的酒還是丁點兒未動。憨奴之前已得知白鳳將散盡財產的決定,這時仍不免恓惶難忍,唯可嘆一聲道:“姑娘,這一場喜宴,你叫所有人都滿載而歸,自己卻就這麽空著身走,連口賀酒也不喝嗎?”

“不喝了。今夜裏,我還得腦子清醒、手腳穩當。”白鳳這麽說著,卻又埋頭狠悶了一口。末了,她將酒杯朝翠竹桌面上徐緩又沉重地摁下,籲出了漫長的一口氣,“憨奴,陪我去跟媽媽說一聲。”

白姨的一頭白發朝後梳得整整齊齊,但她的眼神卻依舊混濁不堪。房間裏滾沸著藥味與濕熱,每一次回到這兒,白鳳就化作了采珠的海女。一個個場景,她早已遺忘的場景,都好似深海珍珠一樣跳入她掌心。她記起牙牙學語時,“媽媽”一手擁著她,一手擁著鸞姐姐,把同一個詞對她們翻過來掉過去地重復著,又模仿著她們口齒不清的發音笑起來,在她們姐妹的額前留下帶著笑聲的吻。她記起了盛暑的荷塘邊,她和鸞姐姐腳下如風地追一只蜻蜓,媽媽在後面趕得氣喘籲籲,“慢點兒,寶貝們兒慢點兒,你們跑快些跟住小姐!”她記起午睡醒來,鸞姐姐和媽媽還都在酣眠,她爬去媽媽那一邊,拿小手偷偷撫摸她光滑柔軟的肌膚,媽媽輕輕張開眼,看見她就微微笑起來,懶洋洋地把她攬入了懷中,“鳳小寶兒,再多睡會兒呀……”

怎麽人會是這樣恐怖呢?白鳳簡直無法相信漫長的旅程中,她竟只記得白姨的暴虐和冷酷,卻完完全全忘記了這也是那一個把她們從垃圾堆撿起來,給了她們生命,又曾給了她們無盡溫柔和寵愛的“媽媽”。

悔恨又開始興風作浪,白鳳在滔天的風浪中坐下,在這又老又瘋的婦人面前搓動數珠、低誦經文。

在白姨的屋中逗留了超過一個時辰後,白鳳才啟門而出,又在門檻後一跪到底,“媽媽,婚禮過後,我就派人來接你,我和公爺一同奉養你天年。”

她叩了四個頭,旋身退去。外面落霞猶存,但明燈已高懸。日光與燈彩同時照入暗室,假如白鳳的背後長了眼睛,她就會看見,任她誦經、傾訴、祈求、哭泣……也無法喚回一顧的媽媽,此際正將一雙黑森森的眸子死死瞪住了她的背影。

憨奴攙過白鳳,舉目仰望那在霞光中愈顯得宏麗的走馬樓,輕聲問:“姑娘,以後回不來了,要不要再看上一眼?”

天光的最後一抹余白把白鳳送回她的東廂房,房子裏如同被打劫過一般——就是被打劫過,一無所剩。她無數的華服與寶石、玩物與擺設、墻上的字畫和地下的香爐、整堂的紫檀和黃花梨家具……連隔扇與掛簾都被拆下來搬走了,四處印滿了肮臟的腳印。

這使白鳳清晰地回憶起,她也曾像這樣子貪婪又肮臟,闖入他人的生命,把一切的華美洗劫一空。

她眨眨眼,背轉身,“走吧。”

等在大門外的,除了她那座大轎和三十二名轎夫,還有一批龜奴更夫、老媽娘姨,這些人見白鳳出現,齊刷刷跪倒,口中嚷著給鳳姑娘叩喜,“恭喜鳳姑娘終成正果,一步登天!”

這是胡同近些年興起的陋習,但有姑娘從良,必少不了一筆金錢犒賞本班的下人,就連外班的也要同蒙恩澤,只因姑娘們往常裏出條子、串條子,總受過各家班子的伺候。憨奴早有預備,當即掏出幾只紅封套發下去。那封套裏都是整百的銀票,誰知大家竟還不滿意,一個勁兒叫:“鳳姑娘高升些,再高升些。”

憨奴被惹急了,大喊道:“我們姑娘的手面已是天字第一號的闊氣,你們少貪心不足!”

有個龜奴跪在那兒扯起脖子道:“鳳姑娘,鳳姑奶奶喲,您這一去就是國舅爺的正太太、公爵夫人、朝廷誥命,連祖奶奶段青田也比不上您的福氣,這一下可把胡同裏的幾代風水全拔走了,我們這群人只剩著吃冷飯、倒夜壺,您就松一松指縫,給我們留條活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