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萬艷書 下冊》(10)(第4/4頁)

短暫的失措過後,詹盛言自忖應當拉她起身,但他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一動不肯動,只淡淡地說:“這又何必?”

白鳳將兩手攀上他的孝衣,揪著袍角,一字一淚:“我的爺,我懂,珍珍妹妹這一去,簡直是送掉你半條命。我但凡剩一星半點兒的良心渣,就要竭盡了自個兒這一條殘命去補報你和妹妹!六月初六,我來代妹妹和你喝喜酒拜天地,可你的夫人仍只是白珍珍,我白鳳絕不敢僭她的資位,只照著我窯姐兒的本等給你做個小老婆,伺候你飲食起居,給你溫酒瓶、拿溺壺,執妾婢之役。你不順意就只管拿窩心腳踹我,或再找個夠格兒的大太太來管教打罵我,我要是和你變一點兒臉,對你的心差一點兒樣,就叫我萬箭穿心、死無全屍!”

白鳳實在是個慣善偽裝之人,有時候詹盛言也拿不準她言行之中的真假分寸。但當下這一刻他無比地確定,她每一字每一哭皆是發自肺腑,沒有人——即便是最為出神入化的伶人也無法偽裝出這樣的一張臉:所有的美麗與魔法都在猙獰著撕裂,從皮膚的最底層交纏著湧出涕淚、塵穢、血。年輕時他無數次見過這一種令人畢生難忘的景象,也一眼就認得出:這是大戰之後的血流成川、白骨蔽野,這是被屠空的市鎮、被焚毀的村落;白鳳的臉容,是一座被天良的戰火徹底夷平的罪惡之城。

“鳳兒,”自踏入這房間後,他第一次如常親昵地喚著白鳳的名字說,“你是真的變了。”

白鳳低下頭,混雜著血絲的淚珠一顆顆砸在她一身素白衣裙之上,留下斑斑與點點。“我只恨自己變得太遲了……”

詹盛言看著她,真正的沖動湧出他內心,他想把這個女人從自己的腳下扶起,抱慰進懷中,但他所做的卻是猛地退後了兩步,轉身走到酒櫃前。原先滿滿的櫃中只剩下兩小壇紹興花雕,他將其中的一壇拿手拍開,急不可待地仰首灌下。

最後的夕照滑進了窗沿,一條狹長的光帶橫亙在二人間,而他們一個在黑暗的一端,一個在黑暗的另一端。

白鳳舉目望向詹盛言,見他的背影瘦得形銷骨立,由不得一看一斷腸。她踉蹌著爬起身,走過去從後環抱住他,哀哀欲絕地嗚咽著:“二爺,你可瘦成什麽樣了,真苦了你!可這些日子,我過的也不是人過的日子。自你走了後,我就沒吃過半頓飽飯、睡過半宵好覺,想你簡直想瘋了心,卻沒臉再找你,就連前兒你過生日,我也不敢去賀一聲,只可獨自在這裏把《無量壽經》為你抄寫了一遍又一遍,從破曉抄到深更。到後來,就仿佛世上只剩下我一人,只有一眼不到頭的孤零光陰、慘淡歲月。再這麽打熬著十天半月不見你,我也得活活憔悴死!我的爺,分手時你和我說,‘退則墜諸淵’,沒了你,我可真是掉進了深淵……”

詹盛言聽著、感受著白鳳在他背後的顫抖痛哭,而他深知她痛哭的緣由,每一個戰士都這麽哭過——為戰鬥時駭人的恐怖,為狂野的幸存的喜悅,為慘烈逝去的戰友……

他又啜了一口酒,接著就擰轉過身體。白鳳一個猛子紮進他胸口,更哭得血淚相和流。她散亂的發髻裏單單挽著一小朵白色的通草花,隨著她抖瑟不已。

詹盛言伸出一手攬住她,將另一手的扳指貼在唇邊碰了一碰。酒精開始在他血管裏沸騰,他就一眨不眨地盯著白鳳發間的那朵白花默默想:我的大姑娘,你對“深淵”根本還一無所知。

殘陽驀地裏直墜而下,天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