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萬艷書 下冊》(6)(第2/6頁)

“這就去?”

“這就去,我和你一塊,喏,拿著這兩本佛經,你認字,到時候你來照著念。走吧。”

“憨奴姐姐,稍等等,我回房去加件衣裳。”

“你快著點兒。”

書影進了屋,一邊拉起件衣裳披著,一邊貼住了萬漪的耳根,“姐姐,你都聽見啦?我和她去前頭,等一會兒我們走了,你再走。”

萬漪不出聲地點點頭,目送書影轉出去。

她就那麽靠墻站了少刻,估算著書影她們已走遠了,正待也要離開,堂屋的門卻幽幽開了一線,萬漪縮回腳步,這就窺見一道黑影遊進了白珍珍所在的東屋。

萬漪幾乎嚇癱了過去,那一晃而過的細高輪廓分明就是白鳳,莫非真的是遊魂顯形?她拿手摁住了一顆撲通亂跳的心,好一陣才聽見東屋裏傳出低低的交談聲,只不過雙方的聲音都很小,所以有音無字,但聽起來絕不像在鬧鬼。

萬漪在心底一打轉:要不然就是自己看錯了,那黑影並不是白鳳,這樣一來,一個陌生女子在這夜靜時分潛入白珍珍的房中意欲何為?書影若還在這裏,準會抱著十萬分的關心前去查看,她既然暫離,自己也就該代為盡責,照管這一位“珍珍姐姐”的安危;而更叫人惴惴的是,倘若溜進來的女子果然是白鳳,那她和白珍珍一起安排下這一出詐死大戲,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難不成是有什麽針對書影的詭計?

就在這節骨眼兒,萬漪的眼前卻驟地閃現過佛兒指著自己的鼻子臭罵“狗丫頭”的輕蔑模樣,要被佛兒撞見這一番情形,定又要罵她是“狗拿耗子”。可是萬漪想,就算有這麽一條癩皮狗吧,從落地就被嫌棄、被薄待,連父母都對她踢來打去,她長這麽大,唯獨一個對她以禮相待、以心相交的就是一位爵爺家的貴小姐,那麽這條“狗”又該不該赤膽忠心地護著這小姐呢?萬漪不過就是個貧窮無識的小丫頭,從來也沒聽過什麽叫作“士為知己者死”,她只是覺得,人不能不如狗。

所以她雖然是怕得要命,卻依然躡著腳挨去了東屋。她繞開睡在門外地鋪上的一位仆婦,輕掀開門簾,將耳朵貼住了門扇。她暗暗想,自己就偷偷聽一聽裏頭在說些什麽,但只和書影無關,她轉身就走。

萬漪又怎能預見到,往後那長長的一輩子,她再也不會有可能從門後的一幕轉身離開。

她迎耳撞上的第一句話是:“鸞姐姐……想勒死我?”登時間就令得她脊骨發寒,隔過了片刻,才又聽見這一個陌生而縹緲的聲音在輕輕呢喃:“阿彌陀佛。鳳姐姐,你還活著……”接下來是幾聲細語,完全被萬漪自己脈搏的搏動之聲所蓋過,再之後她就認出了白鳳的聲音——扁平而扭曲,似乎被在地下踩踏過一樣,但無疑是白鳳:“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我就是要和天意拼一回,我知道贏不了,我只想輸得慢一些。對不起珍珍,大姐對不起你,我不怪你,我只怪天意……”

真正嚇壞萬漪的不是白鳳古怪的音調,而是糅在那之中的另一個聲音,曾經她的花兒妹妹得了癆病後常常喘不過氣,就會發出這種吱吱呀呀的掙氣聲,似一扇門在劇烈地晃動。萬漪很清楚,就是這扇門即將把一對相親相愛的姐妹永隔在兩端。

她無法判定臥室的房門到底是怎麽在她手底下滑開的,萬漪只感到了心中一震,雙膝一軟,人就向前倒過去。她伸手撐了一下子,黑洞洞的房間便在她眼前迸開了裂縫:房間裏的睡床上對坐著兩名女子,一名面向門外,將兩臂勾住了另一名女子的後肩,下巴也擱在她肩上,脖頸後仰,鼓突的兩眼甚至在暗夜裏都放射出寒涼的刺光;而她身前那一名女子則將她緊緊攬抱著,頭面相貼,兩手在兩邊牽拉起一條繩索般的東西,看起來既像是捆綁,又像在狠狠地拆開她們倆膠著在一起的身體;那重合的剪影宛如一朵只向著夜晚吐露出蕊心的巨大花朵。

然而門開的一瞬,花朵就萎謝了,一名女子倒下去,另一名女子扭過了臉來。

一看清那張臉,萬漪的喉頭就一緊,兩肺裏的空氣刹那間全都被擠壓了出去,她無法呼吸,亦無法動彈,只能愣愣地瞧著那張臉一瞬後就逼上前。白鳳冷冷俯視著她,一把將她拽進了屋裏。

那屋裏發生的所有,萬漪回想起,只覺像一場夢。但有些夢醒來後,一翻身又照樣睡去,有些夢卻會令人輾轉再難眠。那一夜過後,萬漪就再也沒睡著過。以往要是碰上了失眠或夢魘,她與書影就擠進一個被窩裏抵足談心,直說到困意襲來,但現在縱使她說上個三天三夜,也說不清為何自己一瞧見白鳳,腦袋裏就猛變得一片空白,仿佛整個人都被什麽沖擊到半空中飄浮了起來,旁觀著某一個惡魔進入了自己的身體……她準是被惡魔附了體,否則怎麽可能在被恐懼掏空的同時有膽量去殺人?又怎麽可能在犯下了無可推諉的罪行後卻依然擁有著全然無辜的雙手?萬漪想不出該如何對書影解釋:她真的極度恐懼,她真的極度無辜,她真的極度殘忍地和白鳳一起謀殺了白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