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萬艷書 下冊》(3)(第2/5頁)

詹盛言見珍珍狀近癲狂,上前拿兩手扶住她喚道:“好孩子,你醒醒,別這樣。”

珍珍仰起臉直瞪他,唇吻微動,似將要說話,卻又沒發出一聲,只忽地兩眼一翻,就仿佛被一條深河席卷著墜落。

詹盛言忙將她托攏住,心知珍珍是因情緒過激而一時背過氣去,也顧不得避忌,把她抱去了床上摩挲前胸,直到她“咯”地吐出一口氣來。

珍珍嚶嚶喘動著,慢啟淚眸。她前一時因痰壅氣塞而昏亂發瘋,這時方才清醒了一些,把眼前人瞧得一清二楚;只見未婚夫詹盛言發亂衣皺,暗淡失神,往日的英秀器宇全無蹤影,面上那一副夾雜著期盼、怯懦、悲傷和可憐的神情竟如同街角乞兒,好似只要從她嘴裏乞討出一個字,就夠了他今日的生計一般。珍珍再不敢多看,再多看他一眼,她就會忍不住投入他懷抱,狠狠地安慰他,亦由著他狠狠地安慰自己。

但她哪還有面目投入這男子的懷抱,當她最親的姐姐已為了這個“他”而投入泡子河,在黑沉的河水中永世浮沉?

珍珍心一橫將眼目自詹盛言面上轉開,又擡起一手,顫顫巍巍地指住了門外。

面對這毫不容情之態,詹盛言不得不縮身退開,“我走,我走,寶貝孩子你別再動氣,我這就走。”

他走開兩步,又挪回到床邊澀啞道:“珍珍,人死不能復生,你總要看開些。這一筆賬只應記在我一人頭上,求你萬萬別由於我的過錯而為難自己。”

珍珍在耳中聽著他淒涼欲絕的聲線,終歸是心頭一軟,不禁遊過了眸子向他睇去——她只想再看他最後一眼。於是匆匆一瞥後,她就閉起眼,任由淚水亂淌,卻再也不動不言。

假如珍珍能預知到這真是她看他的最後一眼,她一定會把所有的深情、眷念與不舍全在這一眼裏付給他,斷斷不會這樣的潦草、這樣的倉皇。

由詹盛言眼中看來,卻僅見珍珍拿眼角掃了他一下就瞑目不視,簡直像將他當作什麽汙穢不潔的惡物一般,虧得他飽經磨礪,才不至當場淚下,但也實覺無以再在她身邊停留上片刻,唯可愴然避走。

白姨也跟了他出來,含淚勸解,說珍珍自幼就被嬌慣壞了,何況她與白鳳這一位養姐的感情十分親厚,心情昏痛中就免不了和親近之人撒嬌放潑,還請他別介懷,她這個為娘的自會代為徐圖轉圜,婚事能按期就按期,實在不成就展期一月,再擇良辰。

詹盛言聞聽後卻攔阻道:“珍珍這孩子原就心軟,您可別逼她,再逼得她進退無主,更增我的咎戾了,只由她自個兒慢慢回心吧。三年兩載後,她要還肯履行婚約,我自然拼盡了余生彌補她。她要恨上了我,再不願同我有牽連,我也不敢苦纏,就此不在她生活中露面就是。我只請您允許我一樣,叫我在錢財上照顧她的生活。您別想歪了,我無兒無女,倘若永不得珍珍的諒解,這輩子也絕不會再興起另娶他人之念,光棍一條,家產又給誰留著?想當年只為我一心要替幼妹報仇,才害得你母女幾人深陷於溷穢,從今後我和珍珍的前緣全揭過不提,就當她是我小妹妹好了。若她遇上更合心的人,我也會盡兄長之責來替她備妝奩。反正不管她想怎麽樣,全都任由她的便,她打算如何對待我,我也都承著。只奉煩您照顧好她,叫她莫因哀戚而傷身。”

他頓了頓,又道:“且再等等九千歲那頭兒的消息吧,眼下既然還未尋著屍身,興許還有一線生機也未可知。若不幸落實了悲訊,也請您告知我一聲,我自會為鳳兒她延請僧道,作法超度。總之,白大娘您多受累。”

白姨只可哭一聲,應一聲。說畢,詹盛言便帶同他那一班再無用武之地的護衛們離開。白姨以目遠送,分明見他被前呼後擁地圍隨著,但她心坎裏卻湧起一股強烈的感覺,好似那男人曾經是、一直是、永遠都將是那個被她丈夫盡滅其族的孤兒,伶仃一身逃往蒼蒼莽莽的人間。

詹盛言走得太急又太亂,以至於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還有個向他切切凝盼的小女孩。書影空捏兩手望定前方的背影,她昨夜又做夢了,就是那一個追追趕趕哭哭喊喊、永遠被驚醒而永遠結不了尾的長夢,只不過這一次,蝴蝶飛起來落在她指尖,遠去的父親回過了頭,而父親的臉龐變成了詹叔叔。她覺得一聲呼喚就直哽在喉頭,可連她自己也不確定那一聲該是“叔叔”“爹爹”,還是另外的什麽,因此書影怎麽也開不了口。但她還是希望遠去的離人能夠聽見她無聲的呼喚,回頭看看她。

可他去得毫不回頭。

詹盛言的兩條腿就像拴了繩子一樣,徑直把他牽到了國公府裏他自個兒屋子的酒櫃前。他發現櫃子上加了一把特大銅鎖,正準備發火,卻突然想起這把鎖是他自己上的,遇見珍珍的第一天,他就下定了決心要停止無日無夜的酗酒,而他眼下已完全記不起戒酒的理由。詹盛言高聲喚人來替他拿鑰匙開鎖,仆婢們面面相覷,一個小仆兩股戰戰上前道:“公爺,您當時說要親自收管鑰匙,小的們也不知收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