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萬艷書 上冊》(22)(第3/20頁)

“噓……”老婦握住他那只手搖動了兩下,“你身體忽受驚創,一時間魂魄離散,因此記不起從前的事情,這是失魂症。”

“失魂症?”

“沒關系,我會醫好你的。眼下你先養神,不要多說話。”

“你等等!”他見她露出要走的樣子,死命拽住她的手不放,“今年是哪一年?”

“延載十五年。”

“這是哪兒?”

“遼東十長嶺。”

他愣愣盯了她一會兒,猛又甩開她的手,握住了腰間的戰刀,“你是誰?”

老婦笑起來,“我叫韓素卿,是你的命定之愛。”

他大驚,“命定……什麽?!”

老婦帶著笑嘆了一口氣:“你都問了三十遍了。”

他的表情愈發地詫異,“三十遍了?”

“是啊,你跌倒在我門前,從我把你扶進來處理傷口,你就開始問:‘你是誰’‘我是誰’‘今年是哪一年’‘這是哪兒’……除了停下來吐幾次,”她朝床下的木桶指了指,“你就一直在問這幾個問題,反反復復,問了快有三十遍了。就算我是你的命定之愛,也實在覺得有點兒煩。”

青年人聽著這一番話,但覺自己的腦漿如一罐漿糊一樣翻攪著。他環視四面,見屋子裏堆著大大小小的石塊或為桌或為凳,另有些竹木陋器,而這老婦似乎就是屋主,她帶著一臉縱橫的皺紋,含笑睨著他。他再一次抱住頭,折過身嘔吐。

屋子另一頭的窗下是一張大石桌,桌上竟陳列著一份妝鏡眉黛,還有一套文房四寶。老婦走到桌前,取過紙筆寫起什麽。待青年人再一次抹著嘴挺起身,她就把一張紙“唰”地在他面前抖開,“這些是你要問的問題,我把回答全寫在這兒了,忘了你就看一眼。我原說雨太大,就不再出門了,湊合著吃一口,沒承想你是個病人,那還是得吃得像樣一點兒。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弄些野味。”她另一手裏還拈著筆,傾身就往他捏在手中的紙底添了一行小字,邊寫邊念道,“出門行獵,安心等候。”

她翻轉過筆頭,笑嘻嘻地在他額心一點,“你乖乖在這裏,別亂跑。”

這老婦一臉皺縮的死皮映在窗洞裏的天光下,近看簡直駭人。青年人驚怒交加,一把從自個兒的臉上撥開那支筆,“你!你別為老不尊!”

“為老——?”她縮手呆了呆,又“呀”的一聲,“忘了!”喊罷就轉過身跑出去。

他探起身望過去,見老婦直奔入屋外的雨中,仰著頭叫雨線直澆在臉上,又拿手在臉面上狠抹著。須臾,她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屋中,身上還是那一件黑如鐵片的土布衣裳,但被水淋透的布料卻勾勒出一具玲瓏身軀,滿頭的銀絲也被洗成了一攏烏發,臉上的化妝顏料未沖刷幹凈,條條黑印還赫然在目,卻掩不住其下一副光芒四射的面貌:蓮瓣臉,柳葉眉,一雙眼嬌盼欲活,微微一笑,露出的牙齒如瓠犀編貝。仿佛變戲法一樣,那一個醜怪的老婦渺無蹤影,代之以一位皮色白皙、身段嬌美的十四五小佳人。

石床上的青年人呆若木雞,眼看著女孩子向自己走過來。她指間仍握著那支筆,把已被雨水沖凈的羊毫筆尖順著他鼻準輕輕點下,“記住了,我叫韓素卿,是你的愛人。”

他懷疑她是給他點下了一道符咒,因為他明知這麽盯著一個女孩子死看是不對的,但就是做不到把眼睛從她臉上移開一分。

素卿“咯”的一聲笑出來,“別瞅啦,原就把兩魂六魄摔飛了,再這樣瞅下去,連剩下的一魂也要瞅沒了。”

他又呆瞪了片刻,才聽懂她的嘲笑,一聽懂,他就尷尬地轉開了眼睛。但他的眼前已全是她,好似無窮無盡的雨滴填滿了天與地。

“我去去就回。你要又忘了,就看看這個。”她拿筆在他手裏頭的紙面上一敲,跑回到石桌前擱了筆,又端過一盞瓦碟油燈來點亮了放在他床頭,一笑而去。

青年人低頭看一看那張紙,紙上果然羅列著他種種疑問的答案,字的筆畫雖無短缺,但間架章法全無,就更令其中的“巫女”二字顯得尤為紮眼,久久攫住了他的目光。床頭的燈火恰在此際一跳。青年人略感奇怪,這床緊挨著窗子放置,光照甚佳,何必多此一舉點燈照明?念頭剛轉,就自窗外傳來了數聲滾雷,雨勢驟急,瓢潑傾下,刹那間世界墨黑一片,唯余這一盞油燈上蠶豆大的火苗,搖搖如許。

青年人望著這一景象驚異不定,目光又不由投回到紙上。末尾的“等候”兩字因墨枯而淡若似無。他驚異地發覺自己在不可抑制地牽記著素卿的安危——這種壞天氣,她一個少女卻獨入空山!盡管是頭痛身乏,他還是幾番掙紮,來在了門前等候她。

望著望著,漸望出一片雲腳,雨住了,太陽又爬起在山背後,放出七彩的暮光。素卿就披戴著暮光走來,一段路走得是輕同飛燕、婉若遊龍,一瞧就慣於山間的長行。而且她形容嬌小,卻甚是有力氣,一手就提溜住一對野兔,兔子還在蹬著腿撲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