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萬艷書 上冊》(13)(第4/6頁)

“這陣子罵人家是討嫌鬼,我瞧呀——”溫雪笑瞥一眼,挨在涼春耳際小語數聲。涼春聽得咯咯直笑,拿肩輕撞了溫雪一撞。兩個人樂滋滋地邊說著邊走進裏間來,溫雪就把手裏的包袱往鋪上一攤,“這是我們的幾件衣裳裙子,沒大穿幾次,都是好料子,給下人可惜了,你們穿著過年吧。”

三個女孩兒上一次同溫雪和涼春見面,還是二姝為躲避醉酒的徐鉆天跑到後頭來,書影仍記得她們其時的醜態,再加上又是見慣富貴,因此毫不假辭色。萬漪卻念著這是人家的一片好心,又看那些叫不出名堂的衣料寶光溢揚,便拿手拂過一匝匝密滾繁繡的花邊贊道:“謝謝兩位姐姐,這些可真漂亮。”

佛兒從旁冷眼瞧著道:“瞧這窮鬼的饞相兒,就算穿上了繡花衣裳,也是渾身往外冒窮氣兒。”

萬漪如被針紮了一樣縮回手,連帶鬢角都紅了個透。書影抱打不平道:“你只動不動就笑人窮,我卻問你,窮也不紮根,富也不長苗,誰就窮到底?誰就富到頭?”

佛兒掛著個滿是譏刺的笑臉轉向書影,“再沒有比這話更對的了,你一個富貴小姐不也沒到頭,就成了破落戶嗎?”

書影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卻聽涼春在那邊幹笑了一聲道:“這一個是窮鬼,那一個是破落戶,你自個兒又是什麽好出身?也不過是個娼婦的小野種罷了。”

佛兒在原地狠狠地搖撼了一下,轉瞪住涼春,“你再說一次。”

“還用得著我說?”涼春早也是眉鋒橫翠,秋水含冰,就連兩頰的小雀斑都似被凍住了一般,“這槐花胡同裏的小倌人學藝,不外乎絲弦笙管,偏你求著媽媽學什麽‘劍器舞’?我們還奇怪呢,這是打哪兒想起來的?結果媽媽說,你娘‘小佛’年輕時就是出名的舞娘,一支‘劍器渾脫’舞遍北京城找不出第二個,你這也是女承母業,家門榮光吧。”

佛兒以完全變了調的粗嘎嗓音道:“你再說一次?”

溫雪在一旁拽了一下涼春,“好了,你和這小鬥雞似的玩意兒置什麽氣?”

涼春卻不理會,振了振滿身翠綠的翎眼道:“說就說,我怕你不成?我第一次見你就不順眼,也不照照鏡子批批八字,一個娼婦養的小野——你做什麽?啊!”

但見佛兒扭身從壁上取下她那一柄鴛鴦劍,抽出來就向涼春當頭一砍,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連半點兒疑滯都沒有。涼春大驚之下連閃躲都忘了,只把插在皮筒裏的兩手舉起在臉前一擋,還是溫雪驚叫著跳過來推開她。那長劍為習舞所用,並不如何鋒利,故此只將涼春的鬥篷劃破了一道口子,卻把她的人嚇得不輕。

溫雪撲身摟住了面無人色的涼春,也一樣驚氣得臉色發白,指著佛兒顫聲道:“嚴嫂子,這樣沒大沒小的野貨還不速速上家法?!”

嚴嫂子早劈手奪下了佛兒的雙劍,叠聲叫著“錢興家的”。錢興家的揪住了佛兒的領子就把她拖下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拖痕。

佛兒被丟到西屋,又一次陷入了淑女臉兒與仙姑索的黑暗,活生生的黑暗。它割食著她的四肢、啃咬著她的皮膚,但她愛死了這感覺,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她所有的惹是生非是否只為了被扔進這裏來。每當她全神抵抗肉身的痛苦時,她心中那日夜無休的痛好似就會得到一點點緩解,但黑暗,黑暗是永恒的。佛兒直視著黑暗的盡頭,被惡臭的氈團所壓緊的舌根吐出了連自己也聽不見的一個字:

“娘……”

哭泣的沖動湧起,但佛兒隨即記起戴著淑女臉兒時不能哭,否則就會嗆死在自己的嘔吐物裏。所以她沒哭,她只一動不動地躺著,躺在她摯愛的、疼痛的黑暗裏。

佛兒領罰,余人依舊按照安排出門閑遊,但興頭已大為消減。尤其是涼春,雖則有溫雪從旁勸解,她卻始終不露笑臉,直到出了懷雅堂的大門還在不住口地抱怨:“該死的小野貨,你看嘛,上百兩的翠雲裘,昨兒才上身,就讓她給我劃了這麽長一道。”

溫雪下撇著嘴角笑道:“我看你是被徐鉆天那瘟豬捧暈了頭,一天天嬌氣起來。破了就找個工匠補一補,有什麽大不了?”

“這可是俄羅斯國的貨,誰曉得那幫土包子會不會補?再說補好了也看得出。你們一個個全都新簇簇的,就我穿著這破衣裳。”

“你們先等一下!”胡同裏早排著幾輛套好的大車,溫雪和車把式們喊一句,停下腳就去解涼春的鬥篷,“得了,你穿新的,我穿破的,你不愛補過的東西,我不嫌,咱倆換個個兒,總可以?別耍小脾氣啦,白白被沒來由的事兒壞了心情,高興點兒。”

涼春這才轉怒為喜,一任溫雪為她除下鬥篷,又看著她將自個兒的猩猩氈脫下來替自己披在身上,從頭至尾只管笑盈盈地把兩手插在皮筒裏,“好姐姐,多虧有你疼我。對了,一會兒記得提醒我去一趟五色坊,上次鳳姐姐給咱們的法蘭西水粉說就是他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