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萬艷書 上冊》(10)(第2/12頁)

盧淩口中的布條被抽出,四肢卻照樣叫幾個侍衛摁在那兒,他只好奮力地仰起腦袋,雙目爍動著,“少帥,您還認得我?”

詹盛言少年時隨同父親鎮守遼東,其父詹自雄官居遼東總兵,人稱“詹大帥”,因而他便是“少帥”;這一喚,幾乎喚回了他所有的舊時記憶,但詹盛言並不動聲色,只把腮角稍稍地一鼓,“當然認得。你是我在廣寧時的親兵,遼東大捷那一戰,你還為我擋過一刀。”

盧淩立便熱淚盈眶,粗嘎著嗓子道:“少帥既然還認得小人這個兵,就知道小人只有一片紅心熱血來對您!如今閹黨禍國,有能耐匡正朝綱的除了少帥您數不出第二個,您卻像個沒事人似的,光守著酒和女人過活。少帥,這白鳳就是狗太監尉遲度派在您身邊的狐媚子,專為了磨滅您的鬥志!您可別叫她的樣子給騙了,她外頭看著好,裏頭卻比糞坑還臟!少帥……”

詹盛言厲聲打斷他,“先帝冤殺我詹家滿門時,我就已經對這個朝廷心灰意冷。什麽狗屁朝綱?有醇酒有美婦,就是我姓詹的朝綱!”

“少帥,難不成您全忘了?是您教導我們,人固有一死,戰士就該死在戰場上!”

“戰場?哈!”詹盛言笑起來,“那些年少不知事的狂言快休提了,我只把青樓當我埋骨的青山,吾當終老是鄉[28]!”

而後他蹲下地,用只有盧淩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盧淩,聽好了,有的人並不和你一樣是當兵的,但照舊是出生入死的‘戰士’。你聽得懂嗎?”

盧淩一愣之間,那件滿沾著糞尿的衣裳——被他自個兒潑汙的那件衣裳——已向口鼻處罩下來,立時便堵得他喘不上氣。詹盛言死死地摁定盧淩,冷眼看著他在手底下挺身掙紮,小半刻後才松開手間的衣裳,“現在你嘗到了,在血裏頭掙命容易,還是在糞坑裏。”

盧淩的一張臉已覆滿了糞渣,只一個勁兒地咳嗽著。

詹盛言丟開了衣裳,立身而起,“你走吧,這件事我不會追究,也會懇求尉遲千歲不要追究。欠你的一刀,今天就算還給你了。”

他走出沒兩步,後頭的盧淩緩過來一口氣,梗著脖子叫嚷了起來:“少帥!公爺!求您張開眼看看,白鳳就是個爛汙婊子,她他媽就是個婊子!您被迷暈了頭了——”

“住嘴!”詹盛言定住了身子,回過頭,“你給我記著,就算白鳳是婊子,她也是——我的婊子。你再敢冒犯她一句,”他鼻翼兩側的肌肉掣動著,極力壓制著怒意,“我怎樣活剝韃靼戰俘的頭皮,你親眼瞧見的。”

盧淩瞬時間啞口無言,詹盛言早已轉身走開。侍衛們為他讓開路,白鳳望著他披戴著落霞向自己走來;勇武高大的身軀被袍服上的神獸滿滿爬遍,看起來似一柄刻花的樸刀。

這令她記起,她白鳳是一名戰士,一名在糞穢中打仗的戰士,並且她總是贏。她挺直了腰肢,對迎面走來的詹盛言一笑,“走吧,上樓。”

這之前,早有耳報神把這一場風波報知樓上的東道主,該人是新晉的兵部尚書,姓徐,因其擅於逢迎拍馬、見縫就鉆,人送外號“徐鉆天”,就是日前闖入懷雅堂後院騷擾溫雪與涼春的那一位,而今天為他侑酒的倌人也正是涼春。涼春聞聽姐姐白鳳被潑糞,不由得大驚,徐鉆天卻只樂了兩聲,等迎入白鳳與詹盛言後,他一壁與詹盛言敘禮,一壁又寬慰了白鳳幾句,便令仆婦們伺候二

人盥洗更衣,再裝了兩筒煙送上來。

這一席連主帶客共有十多人,除主人徐鉆天外,其他人都是握有金書鐵券的世爵,而這班爵爺要麽就是效忠於尉遲度的當權派,要麽就如詹盛言一樣是不問世事的閑人,終年埋頭於賭酒馳馬、鬥雞走狗,但若非如此,年初那一場波及甚廣的“龍溯之變”早也把他們一網打盡了。這一場劇變與早幾年的乙酉國難幾乎使所有的親王、郡王,以及攥有實權的公侯統統喪命或被貶斥為民,列席的就已是朝中的頂尖顯貴,論身份沒有一個不高出徐鉆天許多,之所以全都一請就到,當然是因為徐鉆天正在尉遲度跟前當紅。這些人個頂個是家中世代富有、積蓄無數的主兒,趁著未開席,已有人在急不可耐地展示新近搜刮而來的古董珍玩,你方唱罷我登台,就好似臨潼山鬥寶一般,引得一屋子倌人們驚呼連聲。

說來也巧,今天出台的倌人們竟是清一色新掛牌的嫩雛兒,一望而去皆是盈盈十五。白鳳見這些無論年齡還是眼界都與她相去甚遠的小姑娘,簡直像看著一窩子雛雞蠢然嘰喳,根本不屑於同她們交語,只和本班的妹妹涼春說了兩句話。涼春了解白鳳的性情,深知她碰見被潑糞這等事,一定不想多談,故此只很簡單地安慰了一句,又見白鳳並沒什麽談話的興頭,也就知趣地躲開一邊。白鳳趁便就獨坐一隅,只一個勁兒“噗嚕噗嚕”地抽水煙,好紓解胸中的郁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