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萬艷書 上冊》(8)(第2/16頁)

“可不是?照說憑姑娘的美貌、名氣,只要想嫁,大大小小的王府公府就沒有進不去的,唯有這一座安國公府卻真是‘壽星騎仙鶴——沒有鹿(路)’!唉……”

兩個人的末一句均以嘆息作結,此後,便是久久的沉默。

妝台上擱著只小銀盆,盆裏頭盛滿了清水。白鳳盯著一平如鏡的水面,幽聲道:“憨奴,我真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在安國公府有一間我的小院,等我死了,他們詹家的祖墳裏也給我留一個小土包,什麽名分都成,沒名分也成,只別讓我離了二爺,活著死著就我倆守在一處,便是我的造化。”

憨奴將篦子在水盆裏一攪,就把那靜水攪了個爛碎。她甩一甩水珠,將細密的篦齒在白鳳的長發裏一劃到底。“是這樣說吧,可總覺著太委屈了姑娘。”

白鳳回眸一笑,眼光驟變得柔暗恍然,“我原就身世孤飄,十四歲開始,便豁出去一條好好的身子到處討好權貴,人前人後的委屈哪樣兒沒試過?可四年前,二爺他親口說出為我抗罪的那一刻,我以前受過的委屈、以後該受的委屈,統統都值了。”

白鳳望住了鏡中的自己,交織在一處的眼波愈發蕩漾,漸漸地,在燭光流轉的明鏡裏浮起了一場璀璨連城的邂逅……

四年前是己醜年,該年壬申月癸醜日,歷書上寫著“宜訂盟交易、忌嫁娶安葬”。那一年,十七歲的白鳳已憑借著過人的美貌、聰慧與經驗,俘虜了輦下權豪第一人——巨宦尉遲度。而那一天,他召她在棋盤街的蘇州會館對飲作樂,酒至半酣,突來急報,尉遲度遂趕回宮處理公務,白鳳不勝酒力,就在殘酒殘燈旁小憩了一場。淺夢初覺,夜已至三更,卻聽另一頭的套房裏陣陣輕歌,那是懷雅堂另一位倌人——涼春的聲音。

“咦,妹妹也來這裏出條子?你們別吱聲,待我過去唬她一下。”白鳳對侍婢們“噓”了一聲,就向著不可躲避的方向走過去。

她掀起了隔壁的大紅團花門簾,繼而那滑涼的軟綢就自她指尖煙霧一樣地消散,這一間屋子連同天地萬物都一起消散掉,她立身在一片太初鴻蒙,望向眼前的一位男子。他眉宇驚艷,風骨奇偉,一身的溫雅雍容中又透出一股雄武健壯之氣,周身渾似有光華籠罩,賽似春柳濯濯,堪比月華綿綿;他指間拈著一只緬玉杯,優美的雙唇俯在那酒杯上,而白鳳只願杯中盛著的就是她自己的嘴唇。

這一輕率的願望,將改變許許多多人的命運。

世界又重新回來了,白鳳看清了這一所房間,也看清了房中的其他人——涼春抱著琵琶坐在那男子下首,輕叫了一聲:“姐姐,你這是從哪裏來?”

白鳳的眼睛一看就是醉了的,既迷蒙又明亮。“妹妹你出來一下。”

她三言兩句,就從涼春的口裏掏出了那陌生男子的來歷。原來涼春的一位客人在這裏擺酒叫條子,結果涼春到得太晚,那幫人全都散了,先前的包房裏已新坐了一位酒客,便是這男子,涼春闖進來時,他正一個人喝悶酒。涼春抱怨說白跑了一趟,那男子便笑說:“姑娘帶著這琵琶來回奔波,著實辛苦,同誰唱不是唱呢?不妨就留下來與我唱幾曲吧。”他從腰間取下一只錢袋,放來了桌面上。

涼春望了望那鼓囊囊的錢袋,猶疑道:“您想聽什麽曲子?”

“我常年漂泊在外,今夜初回京城,入耳的竟全是些沒聽過的新調了,姑娘只把時新的小曲揀些來唱就好。”

“這好說,可我總該請教一下您的尊姓大名啊。”

“我叫嚴勝。”

“是家裏頭行幾呢?”

“我行二。”

“原來是勝二爺,這裏給您道福了。二爺是打哪兒來?”

“清河。我在清河做馬匹生意。”

“賤妾是槐花胡同——”

“姑娘這般美貌,定是過路的瑤池仙子。唱吧,唱到我一頭醉倒,你便只管走。”

……

“就這麽個怪人,把我錯當成在會館裏唱買賣的了,連我的名兒也不問,就讓唱曲。瞧——”涼春說著把一只織錦錢袋在白鳳眼前一晃,“他給我的,裏頭有好幾百的官票。我瞧他手上還戴著個黑璋環繞的鹿骨扳指,那可是極品,拿著現錢都沒地兒買去。再加上那一副臉子,好家夥,我開張也有年頭了,過眼的男人少說有一把小米數兒,竟頭一回見到這樣生得又威又俊的,濁世佳公子似的。卻不想這樣的好皮囊竟不是個貴戚王孫,卻是個跑邊塞的馬販子。”

殘留在血液內的烈酒令白鳳吃吃笑起來,“馬販子?他可不該販馬的,他該去販人的魂兒。”

“姐姐你嘟囔什麽呢?”

“沒什麽。”白鳳止住了癡笑,正正經經同涼春交代了一席話。早在很久以前,除了白姨,懷雅堂就再也沒有人敢質疑白鳳的權威,就算她醉得像傻掉了也一樣。涼春不過稍勸了一句,就被白鳳豎起眼睛來喝罵:“只要你這小婊子別在背後嚼我的舌根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