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萬艷書 上冊》(4)(第2/4頁)

淚水模糊了眼目,書影急急揩去,她見父親似乎努力想掙起腰身,又虛弱地軟倒,片刻後,他帶著傷痕的嘴角就向下一扯——他倒仰在那裏,那是一個微笑。就這樣笑著,幾乎帶著些頑皮的意味,父親先對她眨一眨兩眼,就含著笑闔起眼皮,又艱難地舉起被拴住腕部的兩手,輕覆於面上。

書影一怔,但她馬上就明白了。她也一寸寸地擡起手,悲泣著、戰抖著閉起了眼睛,再蒙住臉。眼瞼的幕布降下,遮住了其後高台上那真實而殘酷的一幕,自另一座台上,父親慢慢地浮現——

“好孩子,還記得小時候爹爹常陪你玩的捉迷藏嗎?自今後,每當你受困於眼前的一切,那就閉上眼來找爹爹,別怕找不著,爹爹就藏在你眼皮兒後,就像這樣子,幹凈歡喜地等著你,永遠都在。”

對,她的爹爹在這兒,似每一個平常的日子,在金玉滿堂的家中,錦衫畫扇,而非皮開肉綻地躺在反照著冰冷日光的刀鋒下,正向著爹爹奔去的是他們興高采烈的兄妹幾人,是家裏頭那一條吐著粉紅色小舌頭的獅子犬,而非頭插雉尾、步步動地的劊子手。

劊子手正身站定,三聲大炮,轟天如雷。刀鋒劈開了午時三刻的陽光,轟然磔落。一片驚呼中,翊運伯的身軀自中間斷開,血水噴灑如雨,潑出了一天一地。

有幾滴血點子濺到了台口下的佛兒,她面無表情,隨手擦去。萬漪早已扭開頭不忍直視,卻也“呀”一聲。跪在她身畔的書影一歪身向前倒過去,無聲委地。

白姨在後面捏起了鼻子,另一手一擺,一個跟班的轎夫就上前抱起了書影。

直等重回懷雅堂,書影依然是昏迷不醒。白姨叫兩個老媽子把她安置在通鋪上,自個兒就立在鋪下將雙掌一攤,“這一回你們不消問,我直接作答。才你們瞧見的那個人,就是她父親,”白姨向鋪上的書影一指,“翊運伯祝爌。祝家是世爵,先後侍奉過四朝,一門榮華,之所以會有今天,起因就在於‘龍溯之變’……”

白姨雨打芭蕉一般說下去,把來龍去脈說了個真真切切。話說朝廷新更年號為“龍溯”,今年恰是龍溯元年。元月十四時,少年天子的叔父瑞王為幹清宮獻上了許多窮工極巧的花燈。一盞花燈的燈火突然迸落,不偏不倚落在一張毛氈上,那毛氈是防潮所用,下頭蓋的是為元宵節所備的煙花爆竹,一時間火藥炸起來,熊熊的烈焰將幹清宮都燒為灰燼。還好皇帝的居室離雜物房甚遠,這才逃過一劫。而早在乙酉一役後,朝中的許多親貴大臣均已在關外殉難,權柄便落在了宦官手中。司禮監掌印尉遲度授意,將瑞王指為是意圖縱火弑君,一場又一場的牽連刑訊後,僅存的幾位皇室宗親全都被攀為亂黨,黜籍下獄,這一場變故是為‘龍溯之變’。從中逃脫的唯有瑞王的兩位世子——十五歲的齊召與十三歲的齊免。他們倆最後的去處就是自己的舅父家——翊運伯祝爌的府上,且當日有證人親睹祝爌曾將兩個外甥送上了一輛馬車。但面對鎮撫司的質詢,祝爌卻始終否認知曉王世子們的去向,因此被安了一個“包庇叛逆”的罪名,妻孥連坐。

“就是說,”白姨再一次指了指書影,“她的兩位表哥原是皇室血脈,如今卻成了在逃欽犯,她的父親原是尊——喲,你醒了。”

鋪上的一床綾被窸窸窣窣響了一陣,書影翻身坐起,她第一眼就看見白姨的笑臉——“我們正說你呢。你父親早不是尊貴無匹的爵爺,只不過是一個在西市被刑決的罪犯,你也就是個罪人之女,從今往後再不用硬拿著那份公卿小姐的架子了。你幹什麽惡狠狠地盯著我瞧?又不是我把你父親砍成兩截的。”

不知是悲慟還是憤怒在令書影簌簌地發著抖,她不言不語地爬下床,死盯著白姨看了一陣子,驀地裏掣動了身體,一頭就朝墻角撞過去。白姨身後的兩個老媽子卻早有防範,一起沖過去拽住了書影。書影涕泗交流地伏倒,大哭道:“你們拉得住一次,可拉不住一世。漫說我不再是公卿小姐,我就落到了什麽田地,就是一頭撞死,也絕不肯和你們這種人同流合汙!”

“死?”白姨的眼睛裏也噴射出厲光,但嘴角卻一成不變地上翹著,“懷雅堂這地盤可沒有到酆都城的路,我白花花的銀子把你買進來,你跟我說‘死’?管你撞墻還是抹脖子,只要給我留下全屍,我轉手就把你草席子一卷,送給城根下要飯的。那群老光棍可好久沒沾過女人了,管她活的死的,正好天兒也秋涼了,屍體腐得慢,你一個足夠他們樂上半個月的。哼,白書影我告訴你,既跟媽媽我姓了白,就甭想一幹二凈地出這個門。一日為娼,終身為娼,死你也脫不開這一行。自己瞧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