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就此見面後, 祁飛星便見到解頤的臉開始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薛言歡原本面貌。

而他想開口說話,想走上前去, 也同樣再動不了。

這個魘不一樣,美好的回憶部分,主人甚至不願意讓旁人頂著他的皮囊進行。

於是祁飛星和解頤就被困在身體裏,像一個看客一樣,以第一人稱,走馬觀花看過他們的一生。

陸觀棋十九歲, 薛言歡九歲。

十九歲的陸觀棋再一次被店家趕走,人人嘲諷他是個啞巴,還妄圖找到能養活自己的工作。

這一天他在矮橋下,第一次遇見了九歲的薛言歡。

少年伸手輕輕撇開女孩兒臉上的臟汙, 跟她並排坐下,而這是薛言歡逃離魔鬼手中這麽多次, 第一次遇見有人安慰她。

那只手落在她的頭頂,力道就像他眼睛裏瑩潤的光彩一樣溫柔,於是倔強的小孩兒流出淚來。

陸觀棋拿出隨身的小本子,用漂亮的字跡在上邊寫了句話,遞到薛言歡的面前:

「你迷路了嗎?」

薛言歡愣了很久,隨後再次把臉埋進臂彎,悶悶道:“我不認識字。”

小孩兒身上的落寞被尷尬取代,陸觀棋無聲笑起來。

於是薛言歡擡眼撞進他的笑容裏。

身後矮橋下流水潺潺,兩岸楊柳堆煙,燕子自南邊歸來, 眼前的人是年幼的她,見過最漂亮的一道風景。

薛言歡開口說話了:“我叫……薛言歡。”

“我的家在青石巷81號, 你願意送我回家嗎?”

陸觀棋沒說話,他只是朝小姑娘伸出手,隨後大手包小手,一高一矮的身影走下台階。

九歲的小孩兒活潑好動,她發現了陸觀棋是個啞巴,但卻沒有像那些大人一樣,露出可憐或者鄙夷的目光。

而是嘰嘰喳喳地牽著他,一只手指向燕子:“那怎麽寫?”

陸觀棋就遞給她一張紙,上邊端正漂亮的字跡寫著:「燕子」。

一直走完整個柳枝街道,陸觀棋那個一整天或許都用不上幾頁的筆記本上,已經寫滿了童真的詞。

燕子,柳樹,小溪,太陽,雲朵,撥浪鼓,雛菊……

還有,陸觀棋。

青石街上有無數的有錢人,走到81號時,小姑娘臉上的笑容又開始消失。

陸觀棋問她:「不開心?」

薛言歡扯了扯嘴角:“太陽不會永遠升起。”

我也不會永遠開心。

她鼓起勇氣敲響大門,然後裏邊就有個中年女人的罵聲響起,開門後露出的人影穿著漂亮旗袍,一張扭曲的臉在看到陌生人時,猛然僵住。

或許是陸觀棋氣質安靜,不像尋常人,女人就用僵硬的笑容面對他:“這位先生是?”

薛言歡個子很小,她悶不吭聲拽著陸觀棋往裏走。

“這是我的家教老師。”

陸觀棋想解釋,奈何張口說不了話,又見小孩兒表情難看,最後還是忍了下來,只在進門時寫了幾個字,十分委婉:

「那位女士不適合旗袍」

膀大腰圓,面頰粗糙,肩太寬,穿出來不好看。

“當然。”

一上樓,到了自己的地盤,薛言歡的表情就好了很多,她老氣橫秋雙手環臂,說:“那是我家保姆,穿的是我媽媽的衣服。”

她知道陸觀棋不會主動問自己,於是一邊在櫃子裏翻找,一邊道:“我爸爸媽媽常年不在家,一年就在家呆上兩天,欺負我這個沒人要的小孩兒,不是很正常嗎?”

“找到了。”

薛言歡費勁地提著一個小箱子過來,往陸觀棋眼前一推,然後撩起袖子,露出傷痕累累的手臂。

“給我擦擦吧,我不會。”

那些傷痕有些觸目驚心,有的已經青紫,而有的卻還是紅色,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在小孩白嫩細瘦的胳膊上,讓陸觀棋看了臉色發沉。

他拿著棉簽,每上一次藥,薛言歡就像在路上數燕子一樣,給他說:“這是她喝醉酒打的。”

“這是她發現我偷吃了她的燉牛肉打的。”

“這是她兒子摸我,我把他兒子踹進池塘打的。”

……

一樁樁一件件,細數出來令人心中發寒。

陸觀棋認認真真給她擦完藥,小姑娘收回手臂,又把另一只胳膊伸過去,笑著說:“先生是醫生?”

擦藥擦的這般好看。

「會醫術,但做不了醫生」陸觀棋有些落寞。

隨後小姑娘天真的聲音響起:“先生好厲害。”

自小流離失所,偷學還被追打,所有人包括小孩兒都笑他是個啞巴,這卻是第一次有人的誇贊,是說給他聽的。

陸觀棋抿抿唇,又無聲笑起來。

祁飛星在他的意念投射中,能感受到此刻陸觀棋的喜怒哀樂,他想,難怪連死了都要不遠萬裏,在薛老太太身邊留下念想。

這兩個人此刻無關其他,都是彼此眼中無可比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