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原只是想逗一逗, 誰知柳弦安卻當真被他從昏睡中喚醒,睜開雙眼之後,雕花床頂同床邊的人一起晃成斑斕虛影, 過了許久方才重疊清晰。梁戍嘴角一揚, 屈起手指, 照舊在他額頭上叩叩門,想將神遊恍惚的人喚出來, 柳弦安卻一直沒反應,眉頭稍微皺著,雖然在與梁戍對視, 但眼神又沒怎麽聚焦, 始終散而茫然。

過了半天, 也沒能徹底清醒, 他索性把眼睛一閉,看架勢是打算繼續睡。

地位尊崇、年輕倜儻的驍王殿下,走到大琰境內任何一處, 不說萬人追捧、擲果盈車,至少該有的禮遇是半點不缺的。像柳二公子這種看一眼繼續睡的態度,放在別人身上八成會挨打——不過他也確實挨了點打, 被梁戍用力敲了個暴栗,兇道:“不準睡了!”

柳弦安只好耳鳴嗡嗡地醒來, 腦子裏依舊亂極了。梁戍將他拎起來坐直:“活了四萬八千年的歲數,也會被區區兩個南蠻人嚇成這樣?”

“……”

柳弦安的嘴唇動了兩下,看起來是想解釋什麽, 但最終還是沒有說, 只是長嘆一聲,就又要往後倒。

梁戍扯住他的頭發。

柳弦安痛得只好又坐回來。

梁戍並沒有松開手, 他卷起指間墨發,用尖稍搔了搔他的臉,收了調笑,語氣也放緩和了些:“告訴我,那兩個人對你做了什麽?”

柳弦安想了一會兒,在欲裂的腦髓中艱難地打撈著回憶,然後搖了搖頭:“沒有,我忘了。”

梁戍繼續問:“那為何要哭?”

柳弦安靠在床頭,將被子攏了攏:“突然悟到了許多事。”

“在山洞裏?”梁戍啞然失笑,“怎麽單單挑了這麽個地方。”

“不知道。”柳弦安眉頭依舊未展,“他們要殺我。”

梁戍臉上的笑意隱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復如初,繼續問:“然後呢?”

然後,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大好描述了,柳弦安慢慢地說:“世界好像先我而死,又在瞬間被重新搭建,與先前處處不同,又處處相同,就好像……”他想盡可能清晰地向對方闡述,又被頭痛所擾,只能粗略道,“就好像有一重更為磅礴廣大的世界,正在將萬物悉數籠於其中,我初時看不清,現在看清了,卻走不出來。”

“所以就哭了?”

柳弦安將頭埋進膝蓋裏,大腦依舊脹痛得綿延不絕,就好像新的世界一直在不可控地湧出,不斷地膨脹,手也不自覺地抓住被褥,細細的骨節幾乎要被他自己攥斷。

梁戍突然說:“你怎麽也不問我,有沒有抓到那兩個人?”

柳弦安悶聲悶氣地問:“有嗎?”

“擡頭。”

柳弦安:“……”

他極其不甘不願,將沉重的腦袋擡起來,眼眶明顯又紅了一圈。

梁戍發現有時候人太聰明,也不全算好事,因為會自己折磨自己。許多凡人連身處的這一重世界都沒活明白,光眼前三餐與聚散離合,往往就已焦頭爛額,自然沒工夫再去理會所謂“三千大道”,看花只是花,頂多因美而嘆,絕不會想花為何而開,又為何而落。

他說:“沒抓到,不過我看到了其中一人身上的圖騰,那藍衣少年也是白福教的人,將來我怕是還要再去一趟南邊。”

柳弦安“嗯”了一聲,態度肉眼可見的敷衍。

梁戍覺得,假若再放任他這麽“悟”下去,道是通了,但人八成會變得癡癡傻傻。他此時倒是理解了為何古來賢者多散發赤足,隨心而遊,自悲自泣,被世人笑作瘋子,大抵也是因為他們早已身處另一重世界,觀紅塵萬物皆如螻蟻,自不必多加理會。

於是他掀開被子,將人提溜下床:“走。”

柳弦安光著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激得整個人一清醒:“去哪?”

“走走。”

“……”

走走?

柳弦安被他隨手罩了一件袍子,鞋都沒怎麽穿好,就踉蹌著出了門。這裏是山腳下一處小小的村落,三更半夜寂靜得連狗都不會叫一聲,月光銀白如燈,將樹木照出扭曲的影子,越發詭異了。

柳弦安腿腳無力,轉身要回去繼續睡。

“豈有此理。”驍王殿下原本想以權壓人,但轉念一想,對方此時都不知飄去哪一重世界了,可能還是以強壓人更快速有用。於是右手如鐵箍鎖在他腕間,硬是將人一路從山腳拽到了山彎。

柳弦安沒怎麽吃飯,又睡得太久,還頭疼,經這一番折騰,越發起不來了,坐在地上雙手抱著一棵樹,堅決不肯再動。

梁戍蹲在他跟前:“累了?”

柳弦安哼唧了一聲:“餓了。”

梁戍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你那新的世界也同樣不管飯?”

帶著桂花氣息的甜香飄散出來,柳弦安伸手去夠,梁戍卻往後一閃:“此時在你眼前這個世界,和在你腦中那個世界,選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