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別人都以為廣寒心硬如鐵,從來如此。

但廣寒知道自己不是。

就像他對何疏說的,他也曾經渴望羨慕過,也是從有血有肉的凡人,慢慢失望心冷,最後不悲不喜,不抱任何期待。

很小的時候,他哭鬧不休,被乳母抱著小聲半是哄逗半是威脅,告訴他如果哭大聲了,就會有壞人來抓他。

後來他知道了,厭煩哭聲的不是壞人,是他同父異母的大哥。

由於生父沒有承認他的地位,他甚至不能以兄弟相稱。

長子安慶宗自小得父親寵愛,可謂金尊玉貴,呼風喚雨,與他相比,連姓氏都沒有的廣寒,就像墻角無人在意蠻橫生長的野草,也許一場春雨過來就活了,也許一場秋霜就死了,活得默默無聞,也備加艱辛。

可如果自己出身不同呢?假如自己是安慶宗,而不是廣寒,假如自己能讓生父改變主意,不起兵反叛,是否能改變歷史軌跡,乃至天下動亂?

如果可以選擇,他也不想顛沛一生,流離失所,誰又願意半生飄零無家可歸,誰又願意獨來獨往不與人同?

他只是習慣,而非喜歡。

沒有一個人生來強大,所有強者都是默默成長。

在看見手中碎片的那一刻,廣寒也看見了一道門在向他敞開。

那是一道重新開始的門。

他可以借此改變過去,甚至改變他整個不堪回首的過往。

顛倒陰陽,過去,未來的神鏡,為何會令人愛不釋手,廣寒似乎明白了。

它可以勾起人心深處的妄念,讓妄念無限放大,變成香甜誘惑。

而廣寒,無法拒絕這種誘惑。

念頭紛雜湧上,他最終選擇收起手中的流光溢彩。

北號摔碎神鏡的用意,廣寒不是不清楚。

但現在所有人都還認為神鏡就在北號手裏,追兵也大部分集中在他那邊。

廣寒如果想利用神鏡碎片做點什麽,現在還來得及。

他身懷巨寶,默默在奈河邊行走。

最近形勢很亂,連平靜許久的奈河都風高浪急,過河者更是幾經顛覆,生前稍有孽債之人,基本渡河無望。

風浪狂嘯著卷起袍服,獵獵作響,他在風中前行的身形卻依舊挺拔。

周圍很平靜。

因為往常時候,廣寒常在這裏靜坐,余威猶在,饒是百鬼夜行的陰間,也沒有惡鬼敢上前騷擾,因為他們遠遠就嗅出廣寒的氣息,避開這位殺神。

從這裏走到奈河盡頭,就是陰、陽、混沌交界處。

那是流雲紛湧,最為混亂的地方,也是最能實現廣寒心頭念想的地方。

而這條路,是去往目的地的必經之路。

路越走越險,甚至出現一道天塹般橫飛懸崖的石橋,僅供一人側身通過。

這裏亂流縱橫,陽氣未絕,陰氣不斷,混沌交加。

別說人,就是鬼,待久了也會難受,所以尋常鬼跡難覓。

廣寒飛身過橋,不為周身任何亂象所動。

但忽然,他停下腳步。

他看見前方有人。

確切地說,是有鬼。

那鬼坐在橋邊石頭上,托腮彎腰,正瞅著懸崖下面亂雲飛渡,奈河深邃,似乎饒有興趣,還沖他招招手。

廣寒沉默片刻,走過去。

“好巧。”對方道。

他的語氣很平和,絲毫沒有當鬼的消沉森冷。

要不是他身上的的確確是鬼息,廣寒幾乎要以為他是個大活人。

“你在這裏做什麽?”廣寒問。

“看雲,看水,就是光線暗點,要不然也跟人間勝景也相差不遠了。你呢,你也是來看風景的嗎?”對方好奇。

“不。”

對方似也不在意廣寒簡單粗暴的回答,笑了笑,又繼續在那盯著河水看。

“你為什麽不入鬼城等候輪回?”廣寒忽然問。

“做人就像加班,做鬼就像放假,你好不容易放假兩天,難道還想上趕著去加班嗎?”對方歪著腦袋,理所當然回答。

但這是個歪理。

許多鬼,哪怕生前多麽疲憊不堪,他們也是期望能盡快往生的,因為只要體會過人間繁華,就忘不了那種萬家燈火的溫暖,而陰間四處都是淒淒慘慘的森冷,每走一步都要被生前無限怨念纏繞,除非往生別無解脫,怎麽比得上陽間快活?

許多鬼死後陰魂不散,眷念陽間,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廣寒不相信有人能真心喜歡這地方,只怕是初來乍到,新鮮幾天罷了。

“你好像想殺我。”對方忽然道,“鬼也是會死的,我看《聊齋》上說,鬼死為聻,是不是真的?”

廣寒:……

他根本沒有興趣討論這種學術問題。

“我要走了。”廣寒道,“如果等會有人過來問你,我的下落——”

沒等廣寒說完,對方立馬接道:“我會說我從來沒看見這裏有人來過,啊不,是有鬼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