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是一場雨下來,澆熄了連日來的燥悶,整座京城籠罩在蒙蒙的雨中。

屋檐上的雨滴滴答答的,空氣中浮動著潮濕的泥腥味,街上幾乎見不到什麽人了。

今年京城的夏日來得格外早,門房打了個呵欠,覺得這會兒應該不會有人來,回屋裏想偷個懶覺。

剛躺下來,門就被敲響了,不緊不慢地敲了三聲。

門房滿腔煩躁,不得不重新起身去開門,一拉開,眼前頓時一暗。

門外站著個身量削長的少年,旁邊的人踮著腳給他撐著傘,後頭還跟著好幾個腰間佩刀的侍衛。

這麽大的雨,縱使撐傘也多少會有些狼狽,少年卻絲毫未見窘況,玄色袍服一絲不亂,垂眸淡淡看來。

那是張極俊美的面孔,線條優美的薄唇卻緊抿著,清俊的眼眸深黑冷漠,氣質矜冷尊貴。

看清那張臉,門房的腿一下就軟了:“陛……”

“玩忽職守,逐出陸府。”

少年沒有多分一絲目光給他,丟下一句話,接過旁邊人的傘,直接大步跨進了府內,路上碰到府中其他下人,只擺擺手,示意不必聲張,輕車熟路地穿過月亮門與垂花門,進了內院。

一路走到西廂房,少年的腳步忽然放得更輕,慢慢推開了門。

雨水順著屋檐滴溜溜斜飛出去,形成道透明的雨簾,屋內的人披著件蒼青色袍子,松松懶懶地斜躺在屋檐下,自成一幅山水墨畫,手上拿著本書,目光黏在上面,身邊一碟葡萄,冷白的手指撚著葡萄,捏來捏去地折騰了半天,才湊到嘴邊,吮了吮酸甜的葡萄汁。

聽到開門聲,也沒在意:“午飯先擱著,不餓。”

寧倦一下就笑了。

他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彎下腰,猝不及防一把將地上的人抱了起來,湊到他耳邊叫:“懷雪。”

意料之中的,沒嚇到人。

突然被人攔腰抱起,陸清則只是稍稍一頓,呼吸都沒亂半拍,甚至還往嘴裏又送了顆葡萄,挑了下眉:“小兔崽子,敢直呼老師的字?”

陸清則沒有長輩,加冠時還是馮閣老為他取的字。

寧倦步態穩重,將陸清則放到窗下的羅漢床上,不答反問:“地上涼,陳小刀就讓你這麽躺著?”

語氣有些冷。

陸清則想吐掉葡萄皮再說話,寧倦就一伸手,示意他吐到自己手上。

尊貴的皇帝陛下似乎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麽,眼睛甚至亮晶晶的,像只搖著尾巴的小狗。

陸清則:“……”

倒也不用這麽孝順。

陸清則和寧倦僵持片刻,選擇嚼嚼咽了,揚揚下巴:“鋪了席子呢。”

寧倦的臉色依舊繃著。

這幾年他想方設法,小心翼翼地養著陸清則的身子,珍奇補品、湯湯藥藥,輔之藥膳,可算有了點成色,不似從前那般虛弱了。

但依舊像個精致脆弱的紙燈籠,挨點風吹雨淋就要壞掉。

寧倦蹭到陸清則身邊坐下,下巴親昵地搭在他肩上:“老師要是覺得熱,我讓長順多送點冰來。”

少年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小小一只,能鉆到他懷裏被團團抱住。

這幾年寧果果長勢喜人,已經和他一樣高了。

恐怕再過幾年,陸清則就得仰著頭看他了。

小豆丁,長那麽快。

陸清則頗為感慨,睨他一眼:“多大人了,這麽黏著我也不嫌丟人。”

嘴上這麽說著,倒也沒推開。

如今是盛元五年,他親眼看著當初瘦不拉幾的小孩兒,一步步長成這般英姿翩翩的美少年。

異世孤漂,心似浮萍,陸清則幾乎將寧倦當成了半個兒子並著半個弟弟。

小崽子黏人,他反而生出了幾分養崽成功的成就感。

寧倦當然不覺得丟人,垂下眼皮,又把陸清則往懷裏摟了摟。

微涼的梅香混著清苦的藥味拂過鼻端,是很熟悉、且令人安心的氣息。

寧倦埋在陸清則肩窩間,享受地輕嗅著,眼底流露過深纏的依戀,幾乎就想這麽抱著陸清則睡過去時,外頭卻來了個沒眼色的:“公子,我聽下人說陛下來了,那午飯是送過來,還是你們移步去飯廳啊?”

陳小刀從屏風後冒出半顆腦袋,雖然看慣了寧倦有多黏人,但看著少年皇帝幾乎將陸清則籠在懷裏的樣子,還是有點頭皮發麻。

陸清則想了想:“送過來吧。”

陳小刀心道陛下可真跟個小媳婦似的……剛冒出這個念頭,冷不丁就和無聲擡起頭的寧倦對上了視線。

那雙眼眸漆黑幽邃,如霜雪般寒涼。

視線相撞的瞬間,陳小刀打了個寒顫,趕緊收回視線,腳底抹油溜了溜了。

陸清則沒察覺異常,隨手摸摸寧倦的腦袋:“今天怎麽來我這兒了?”

寧倦幽怨地擡起頭:“老師不肯進宮看我,我只能出來看你了,還被老師這樣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