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程榆禮對秦見月交代的往事裏, 有一部分被他誇大了。譬如最長時間不見父母不是四年,準確來說是三年零八個月。

那時候程維先生和谷鳶竹女士遠在南洋開創事業,程榆禮還在閑適地蹉跎著校園時光, 並無異常。

直到某天, 夫妻倆聽說兒子放棄了他們在海外精挑細選的好學校,選擇在國內高校就讀, 這般忤逆讓他的母親大動肝火,一通電話打來質問。

程榆禮的回答很簡單平靜:“人生地不熟, 不想出去遭罪, 在家裏什麽事都有個照應。”

他的平心靜氣卻換來媽媽的一聲譴責——“程榆禮你翅膀硬了是吧?!”

沒過多久,父母為這事趕回來, 對他耳提面命。

程榆禮頭一回發覺, 原來他的“兒子”這一重身份也是有一定的存在感。而這樣緊密的關注只會發生在他為數不多的叛逆時分。

不被注意、不被關懷,只不過因為他的脾性裏沒有尖銳的部分, 他生來平和細膩,太過順從且按部就班, 不需要人多加操心。

直到某一根針刺穿他和父母之間那層妥當安穩的遮罩。

他“翅膀硬了”。

谷鳶竹不能接受。

那天在家裏,程榆禮靜坐著,看著媽媽在眼前踱來踱去, 她忙著給他所在的航校各位校領導通話, 問能不能把學籍轉出來, 她說程榆禮要退學。谷鳶竹想選擇最安全的方式替他辦理好轉學事項, 捐樓捐設備都可以, 無論如何他不能繼續待在這裏。

學什麽航空技術?做工程師能有什麽出息?給人家打工的命!

他得回來繼承家業。

最終是國重實驗室的老師出面說:這個孩子很有天賦, 我們校方還是想他能留下, 希望您能讓他自己做出這個決定。材料我們會備好, 如果程榆禮答應, 叫他周一來簽字。

“叫他來簽字”這幾個字從電話那端傳來,谷鳶竹止住了步伐,瞥一眼在悠閑折紙的程榆禮。

她走過去一把奪過他手裏的紙飛機,摔進垃圾桶:“星期一你跟我一起去學校。”

一下子變空蕩的指頓在半空,程榆禮擡眸看媽媽:“如果我說我不會去呢?”

“你沒得選。”

煽風點火的還有家裏的老爺子程幹,程幹比父母對他的控制欲更盛。程家上下幾口人一脈相承,這個家庭冰冷僵硬得像一個機器盒子。

程榆禮也是頭一回意識到,叛逆要付出代價。翅膀硬了要折斷。

他沒再執拗,當場明哲保身地應下了。直到約定的前一日,程榆禮搬來救兵。

隱居世外的奶奶出現在程家老宅,這個機器盒子被她拄著的拐頭一下一下戳出裂縫。

“我看看誰要為難我們阿禮!”

這麽一嗓子吼下來,程榆禮的困境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谷鳶竹生平最怵的人就是這位老太太。沈凈繁的身上有一道不怒自威的氣場。畢竟是家裏老祖宗,誰敢不讓著三分。

由是,這件事被奶奶攔下,母親的氣勢衰竭,最終沒人敢再吭聲。

夜間,程榆禮向奶奶道別。

隔著一堵墻,耳畔是媽媽對爸爸說:“老程,我們再生一個吧。”

……

許多年以前的舊事,程榆禮早已沒多麽放在心上,他很少去遺憾、失落、傷心或是緬懷一些什麽,因為既無濟於事,也影響生活的效率。

“往前看”這個道理他理解得很透徹,程榆禮不可能做傷春悲秋和活在過去的人。

然而婚禮將至的前一個月,他陡然又夢見媽媽那張氣急敗壞的臉。還是不免叫人驚駭。

睜開眼,是臥室裏亮堂的天花板。

摸一摸頸,居然還出了一身汗。

程榆禮已經很久不做夢了,這不是很健康的征兆。看來最近要加強運動。

這一些天總是醒得很早,看天色就能判斷出大概的時間點。他起床清洗自己,並打掃他的公寓。

程榆禮不排斥做家務,和大多數人的想法不同,他認為這一些事情有助於修身養性。

太多的時間被必要的事情填滿。於是做飯、家務、散步或是其他運動,這些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能夠幫他進入一段時間有限的思考。

自然,一切都以修身養性為前提。思考也必須是獨立安靜的。

他穿著一件薄衫,立於廚房水池前,不急不緩地攪著碗裏的雞蛋。手機裏放著一支音頻,是見月唱曲的聲音。在這樣柔和溫婉的腔調裏,意識從困倦中一點一點恢復過來。

擡眸便看到城市邊沿的地平線,這個廚房很方便看日出。東邊的空中金星高懸。人們叫它啟明星。

程榆禮的手頓了頓。三秒後,雞蛋被澆進熱鍋。

不知道國外現在幾點,谷鳶竹的電話打來。是回給昨晚沒有接到他的那通。

程榆禮開口便直奔主題:“媽,我結婚了。你和爸有空可以回來參加我的婚禮,定在九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