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很長一段時間,程榆禮的相貌在秦見月心裏是虛焦的。

就像人眼見了光源會下意識地躲避。

他的眼睛會讓她覺得刺痛。

正大光明的凝視於她而言是奢望,人到眼前不敢看。只能遠遠去偷瞄。

因此他遙遠。

眼睛、額角、鼻梁、嘴唇,都是無法一筆一筆清晰拓下的虛影。

她最熟悉的永遠只是他的背影。

可是,也會奢侈地想著去親近。只是到了真正對視的那一瞬間,她會沒出息地別開視線。然而那短短的一兩秒鐘,又足以回味很久。

那是躲在暗中窺看他的側影無法得來的悸動。

原來他的眼睛是那麽好看。原來,他就是美好本身。

那她呢?有沒有因為在講話露出牙套的邊邊角角,剛才那陣風有沒有把她的頭簾掀到底,眼神夠不夠淡定?臉上有沒有露怯?

她趴在熱夏的教室裏,在欣喜跟憂愁之間反復跳躍著,度過一整個昏沉欲睡的下午。

苦惱於,剛才不應該跟旁邊同學說笑的,她笑起來會顯得眼小。

唉。

在紙上寫滿了奇形怪狀的“程”,莫名期待起下一回相遇。

——程榆禮,說出來你會不會覺得好笑?一個短得近乎沒有發生過的對視,讓我荒廢掉學習的時間,滿心都是你。

她已經摸清楚規律,不跑操的大課間,他一定會去一趟書店。

“齊羽恬,我想去看看這個月的《萌芽》有沒有到。”秦見月邀請她的同桌。

齊羽恬睡眼惺忪坐起來,第一時間回頭看一眼鐘楊空蕩的課桌,隨手撿起一個橡皮砸在他書呆子同桌的額頭上,“他人呢?”

“打球。”

齊羽恬手揣在校服口袋裏,站起來跟見月說:“走吧。”

精心制造的偶遇在她的計算範圍內。

他在教輔書籍的貨櫃旁,凝神看著一排排書脊上的文字。穿著和她一樣的藍白色校服,微微擡頭。手臂散漫地疊在身前,兩指松松夾住一本書,因他抱臂的動作而微微下墜。

秦見月的眼漫不經心地掃過雜志書刊,余光裏是他的一舉一動。

看到他手裏書籍的顏色,再去書架上校對。

是一本古書,叫做《洛陽伽藍記》。

他的喜好總是獨特,秦見月微微掀起唇角。

“程榆禮哎。”齊羽恬忽然把她拉到一邊。

秦見月一驚:“誰啊。”

“就是他。”齊羽恬指過去,“看見沒,他旁邊那個是祁正寒。”

“又是誰啊。”這位是真的不認識。

“傳聞中兩大校草,你覺得他倆誰比較帥?”

“……祁正寒吧。”

女孩子莫名其妙的別扭,讓埋在最深處的名字變得難以啟齒。

齊羽恬說:“可是祁太花心了。”她鄙視的口吻,“換女友跟集郵一樣。”

許是她聲音太大,程榆禮淡淡瞥過來一眼。

看一眼齊羽恬,又看向她旁邊的秦見月。

視線相撞,一兩秒的交匯讓見月臉色憋紅。

齊羽恬驚得捂住嘴巴,往她懷裏揣了本雜志:“糟了被聽到了,快逃。”

秦見月被她扯著往外跑。她不知道為什麽要逃,但在那陣溫暖幹燥的風裏,她笑著。她們跑過綠蔭和操場,步伐變得輕盈喜悅。

甚至什麽都沒有發生。

只是被他看上一眼,她就滿足。

——那些平靜而和煦的漫長光陰,想起他,心裏填滿鼓脹的溫暖。

有時候,這場喜歡也是快樂的,源於她熱愛幻想。有許多甜蜜的時刻,統統存在於她的想入非非。

失落跟愉悅都是那麽簡單,那麽容易因為他而被放大。

……

眼下,猝不及防被拉近的距離讓秦見月滯住了呼吸,如臨大敵。

真實的觸感提醒著她,這不再是想象。在她眼前這個真實的可以觸碰到的人,是她心心念念的程榆禮。

沒有異常的貼近,卻已然讓她慌張得手心冒汗。終於,她也可以這樣磊落地直視他。

關於長相的焦慮無端開始作祟。不知道她不完美的鼻梁、單薄的眼皮,會不會令他覺得遺憾失望。這樣想著,她又不自覺地墜下眼去,腦袋也隨之低下去一截。

這種躲避已成為習慣。

“別低著頭。”

他用食指輕輕勾起她的下巴,讓她隱在暗處的唇角重新浴在光下。

程榆禮沒有那麽多的想法,暖熱的指腹貼著她的唇線擦拭。

“好了。”

一切煩亂交織的心情在他退開的一瞬間消散。

秦見月低低地應了一聲:“謝謝。”

她輕抿了下唇,觸感尚未消失,猶有心動。

“左邊繞吧,這裏太堵。”程榆禮突然開口,秦見月看他一眼,原來是在和阿賓說話。

她想起什麽,問道:“你過生日的朋友叫什麽?”

他偏過頭來看她,回答說:“鐘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