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戀一個人,碰見那一刻會習慣性慌亂,繼而退縮,在很快的時間內調整局面,後退到能夠把控事態的安全範圍。
然後靜靜地觀察。
精打細算自己的出場方式。
在對方視線裏的一舉一動,都該是拿捏好分寸的表演。每一個步伐,每一個笑容的弧度,舉手投足,都是刻意。
然而眼下,一明一暗換了位置。要多不自然有多不自然,局促無所遁形。秦見月咬著唇。
短暫的對視裏,她的眼裏凝了些情緒。瞳仁一顫一顫,眸眶幹澀。
她想起和媽媽狼狽的通話過程,想起方才那踏空的一腳。都是最不願讓人見到的窘迫。
越是想掩藏什麽,越是露出馬腳。
簡直想要找地縫鉆進去。
他的身上薄荷與煙草混合的香氣沾上了她的發梢,真實而隱秘。
程榆禮打量她凝重神色,好奇問了句:“怎麽,認識我?”
秦見月忙搖頭,別開眼去。
她心中兵荒馬亂的重逢,卻是他眼裏的初遇。
這一刻,她多希望他不在。
然而事與願違,程榆禮倒是在另一張椅子上頗為閑適地坐下了。
縱使人在身側,影子就傾覆在她身體的一邊,秦見月靜下心來諦聽,他的呼吸隱隱入耳。
男人卻仍舊是矜貴而有界限感的,並不那麽優越高調,而是神態裏隱隱有一道渾然天成的孤高。
像仙鶴,像懸月,像雪山頂上的那一抹色。他是一切高處不勝寒,觸手不可及的東西。
秦見月挨著坐,連手指都拘謹。
他悠哉疊起雙腿,秦見月不敢擡頭看他,只聽見他再度開口說話的聲音,是在通話,懶懶散散、渾不在意的語調:“奶奶,今兒的戲就唱到這,後台出了點事故。您早些回去休息。”
他將她的扭傷定義為事故。
聽不到奶奶說了些什麽。
他繼續道:“嗯,我讓人送您。”
秦見月掌心汗濕,余光打量他擱置在膝蓋上的一只潔白冷感的手。
腕上掛著一串沉香珠。
通話結束,程榆禮掛斷電話。
秦見月擡眼看他。
程榆禮眼型狹長,眼光銳利,機敏有余,但又顯著萬事不過心的淡泊。他說:“從前沒見過你。”
秦見月攥著戲服的手漸漸松開,緩解掌心那一點悶熱。
其實是見過的,見過好多次,短暫的擦肩,甚至對話,都有發生過。不怪他健忘,被遺忘是暗戀者的宿命。
她點了點頭:“我在別的會館唱,這個月才跟了孟老師。”
程榆禮細致觀察她抹了濃妝的側臉,半晌問了句:“叫什麽名字?”
“秦見月,撥雲見月的見月。”
他品了品這個名字,掀起嘴角,贊譽道:“你好浪漫。”
不算太糟糕的回答,秦見月心頭一暖,也輕笑了一下:“是我爸爸取的名字。”
程榆禮徐徐道:“你有一個浪漫的爸爸,他有一個浪漫的女兒。”
氣氛總算不那樣僵硬難堪,她彎了彎唇角:“謝謝。”
如果爸爸還在世,聽到這樣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
來送藥的人叫阿賓,是程榆禮的一名小助理,他噔噔幾下踩上樓梯,看見坐在一起的程榆禮和秦見月,忙將東西遞過去。
秦見月道謝,打開看一看,是噴劑和藥膏。
“下回哪天登台?”程榆禮望著她手裏的動作,這麽問了句。
順便將桌子中央的小台歷取過,一頁一頁翻看過去。上面畫的都是些京劇各大門派的人物肖像。
她答:“25號。”
一時間沒了聲。
不知他問這個是何用意。
少頃,秦見月又鬼使神差接一句:“你會來嗎?”
程榆禮總算慢慢悠悠翻到了25號那一頁,視線停留在此,他並未擡眼,散漫回答道:“當然,否則我問你做什麽。”
心中有花開的聲音。
擔心讓他察覺出什麽,她斂了眸,不敢做表情。
但他顯然無暇在意。
在一旁的阿賓忽然開口提醒一句:“程先生,您25號要去見白——”
“見不成就推了。”
程榆禮擡眼看他,打斷阿賓的話,語氣稍重,有對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指責之意,又開口,“總得和秦小姐湊個巧。”
秦見月低頭,將裝藥的袋子打了個亂七八糟的結。又拆開重新打,還是亂七八糟。
阿賓沒再說什麽,只道:“程先生,外面落雨了。咱們早點兒回去吧。”
他問:“老太太呢?”
“已經送走了。”
程榆禮“嗯”了聲,將日歷上25號那一頁撕扯了下來,語調自始至終是輕淡的:“記得上藥。”
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和自己說話,秦見月忙應了句,“好。”
日歷紙被他揣進褲兜,程榆禮起身,漫聲說道:“走吧。”
曲終人散,燈火闌珊,春雨入夜,花影憧憧。他背影遠去,短暫的溫度消失殆盡。那沒有來得及多看幾眼的眉目又漸漸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