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羅秀雲常年操勞,鬢角已有白發的痕跡,但仍能看出年輕時姣好的容顏,眉眼和裴清沅有幾分相似。

這會兒她仰頭瞪著比自己高不少的兒子,眼眸裏寫滿了失望。

裴清沅握著門把的手指顫了顫,他意識到這不是責備孩子晚歸的正常語氣,她並不真的期待自己給出一個答案。

她的心裏似乎已經有答案了。

即便如此,裴清沅依然按捺下心裏的波瀾,平靜地回答道:“我去打工了。”

在離散又重逢的母親面前,他還是抱有本能般的期待。

“打工?我養不起你嗎?要讓你一個學生去打工!”羅秀雲眉毛一挑,對他的話感到很憤怒,“別跟我編這些謊話!你老實說,為什麽要去那家酒店?是誰告訴你言言在那裏的?”

羅秀雲一邊說,一邊焦躁地向前踱了幾步,她沒想到裴清沅會去找裴言的麻煩,這攪得兩個家庭都不太平——而她面前的裴清沅,卻是一副全然置身事外的樣子。

她的兒子怎麽會是這樣的個性!

陳設擁擠的客廳裏,氣氛像悄然凝滯的漩渦。

裴清沅不常笑,他從小就是冷淡的性格,但這一刻,他的唇邊漾開一抹極淡的笑容:“你不是知道我去哪了嗎?為什麽還要問我?”

羅秀雲霎時瞪大了眼睛,她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愕然地擡手撫了撫胸口,才擠出一串艱澀的句子。

“我知道你過慣了有錢日子,看不上這個家,但是言言已經回到他爸爸媽媽身邊了,你要接受這件事,不管我有多沒用,也是你媽,你要聽我的話啊。”

“言言跟父母分開那麽多年,要適應全新的環境,這段時間一定過得很不容易,他從小就很乖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受欺負……”羅秀雲疲憊的眼眸裝滿毫不掩飾的擔憂,“你能不能不要去打擾他?”

在胸口鼓噪的期待刹那間碎成了齏粉。

裴清沅聽著母親的聲音從哀怨到懇求,只覺得手指被門邊烙得冰冷。

那他呢?

他這段時間過得容易嗎?

“我沒有。”他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

“那你別再去找他了,好不好?”羅秀雲嘗試動之以情,“言言在酒店看到你,還特意打電話來問你怎麽了,他怕你出事,你也替他想想……”

裴清沅靜靜地注視著這個瘦弱的女人,一口一個言言,好像那是她心裏最珍貴的一部分。

於是他冷不丁地提問:“媽,你會叫我什麽?”

羅秀雲的話被打斷,她錯愕片刻,才聽懂了這個問題,訥訥道:“清……清沅。”

很生疏的稱呼,這些天裏羅秀雲更多用“你”來代替。

清沅不是她起的名字,裴也不是她已故丈夫的姓,裴家的長輩提出了讓裴清沅保留姓氏的要求,反正她的男人已經去世了,羅秀雲也就答應了。

雖然不知道裴家這樣要求的原因,但她怕不答應的話,會對裴言在那裏的生活有影響,有錢人的心思總是很難琢磨。

一個姓氏而已。

裴清沅自己或許也不想改姓,羅秀雲這樣想。

這個格格不入的名字在他們之間建起一堵透明的高墻。

裴清沅又笑了笑:“不用勉強。”

他關上了大門,換好拖鞋,走進那個屬於自己的房間。

關門前,他輕聲道:“我不會去打擾他們。”

不止是裴言,而是他們,包括了裴言、裴明鴻夫妻在內的,好不容易團圓的一家三口。

羅秀雲眼睜睜地看著房門合攏,裴清沅明明比裴言的個子要高,身形也挺拔,但她卻從這個背影看出了難以言喻的脆弱。

她猶豫了片刻,正想跟上去時,屋外響起一陣敲門聲。

於是羅秀雲調轉腳步,走去開門。

房間外傳來模模糊糊的說話聲。

裴清沅知道那是羅秀雲的弟弟羅志昌回來了,也就是他的舅舅,一個成天混日子的懶散中年男人,因為工作太不用心被包食宿的工廠辭退了,所以最近借住在他們家裏打地鋪,美其名曰是為了照顧突逢變故的姐姐羅秀雲。

裴清沅對母親和舅舅之間的對話毫無興趣,靜靜地坐在窄窄的書桌前。

桌上的台燈款式很舊,卻被擦拭得很幹凈,底座上有不少用水彩筆畫下的圖案,稚嫩又久遠,其中有一個大大的笑臉正望著他。

全都是另一個人的痕跡。

他腦海裏的季桐沉寂了好一會兒,終於小心翼翼地開口:“宿主,你需要安慰嗎?”

季桐不敢看裴清沅現在的心情,他怕自己又被吹成炸毛機。

這次他跟宿主一起親身經歷了羅秀雲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連他的綠色數據都被氣得紅成了一片,像團火球。

宿主真的好慘。

小火球牌機器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裴清沅坐在與他極不相稱的書桌前,沉默少頃,應道:“你會安慰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