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柳竹秋拈起串珠觀察, 僅憑眼看瞧不出名堂,她讓春梨重新收好,說:“此事不可聲張, 待陛下醒了再說。”

二人回到乾清宮, 馮如月問她們去了哪裏。

春梨說:“滎陽君為陛下焦思兩日, 精力實難支撐, 臣妾剛領她去弘德殿的後室看了看,想安排她在那裏歇宿。”

馮如月稱是:“你們都是有身孕的人,經不起這麽熬騰,都去歇息吧。本宮在這兒看著,不會有事的。”

春梨謝恩, 請求:“陛下若醒了, 請娘娘即刻派人通知我們。”

她和柳竹秋重回弘德殿,叫宮人在後室的床榻上鋪設寢具, 打水洗漱了, 一塊兒熄燈睡下。

柳竹秋睡到四更便起來了,本想悄悄下床,仍驚動了春梨。

春梨跟著起床,梳洗後一人吃了一塊幹點喝了一盞熱茶,匆忙趕回乾清宮東暖閣。

馮如月在屏風後的椅榻上小憩, 呂太醫和幾個宮女還守在皇帝榻前。

呂太醫通報近況:“藥起效果了,陛下三更時曾恢復意識, 喝了半碗燕窩粥, 脈象也比之前有力了。”

柳竹秋欣喜, 湊近端詳朱昀曦, 問呂太醫:“陛下這是昏迷還是睡著?”

呂太醫說:“陛下應該有知覺, 因太過疲累, 身子還不聽使喚,跟他說話他大概知道。”

柳竹秋在床前坐下,握住朱昀曦的左手,在他耳畔輕聲呼喚:“陛下,柳竹秋在此,您聽得見臣女說話嗎?”

朱昀曦的手指似乎微微動了動,她低頭查看,視線擡起時見皇帝緊閉的眼角滲出淚珠,無疑是對她的回應。

她悲喜難禁,柔聲安慰:“陛下放心,臣女就在這兒守著,您不會有事的。”

她為他拭去源源流溢的淚水,心疼得十分厲害。

無關愛意,也無關人臣忠義,是覺得朝廷弊病,政體畸形造成的矛盾鬥爭都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實乃大不幸。

敵方是數以萬計的官紳富賈,而他幾乎是孤軍奮戰,猶如一頭病虎試圖在群狼圍堵的藩籬上啃出缺口,這奄奄一息的下場似乎預示著籠罩著神州大地的鐵幕不可撼動。

你一定很絕望吧,現在是否認清了皇權的本質?

它並非你獨享的光環,是整個統治階級的工具。那些所謂的忠臣勇將、朝堂上的袞袞諸公都站在皇權這杆大旗下奴役百姓,你實際是替他們扛旗的傀儡。

他們口口聲聲勸你做明君聖主,所謂明就是對其言聽計從,所謂聖就是任其為所欲為。

他們為你描繪的恢弘盛世裏只有士紳權貴的紙醉金迷,你閉目塞聽,渾渾噩噩便可做太平天子。

可是你偏偏心野,不顧阻撓走出皇宮看到了被謊言遮蔽的民間疾苦,識破了他們文過飾非的伎倆。

當你決定擔起君王職責,拯救瘠牛羸豚般可憐的子民時,便不可避免地開啟“眾叛親離”。

你就像一座魑魅魍魎打造的虛假神像,那些妖魔們可以對你奴顏婢膝,可以任你呼來喚去,甚至不介意被你羞辱、作踐、淩虐。

然而一旦你真把自己當做神,試圖保佑你善良無辜的信眾,他們就會露出猙獰嘴臉,絕不手軟地打倒你。

誰做神像都無所謂,他們只需要由此獲取合法吃人的權利。

柳竹秋含淚注視臨近坍塌的神像,仿佛陷落地底深處,耳旁回蕩著群妖的哄笑。

“千百年來人世的興衰變遷都遵循同一種規律,沒有人可以顛覆它。心懷理想的你終將是孤獨的。”

可是……盤古不也是在孤獨中誕生的嗎?

她挺起脊梁,用孤憤將自身點做火把,緊握朱昀曦的手,像握住依然鋒利的巨斧。

勝負尚未分曉,該她上陣了。

上午雲杉來向馮如月稟報外廷的動向。

“坊間傳言陛下已崩逝了,群臣們不停逼問宮內情形,要求派代表入宮探視。還有很多人請奏擬定遺詔,奴才推測一些地方官已收到風聲,連吊喪的奏表都寫好了。”

馮如月煩惱如何應對,柳竹秋說:“娘娘想知道哪些人涉嫌謀害陛下,眼下正好試探。”

她向皇後囁呫獻計,後者的表情不停在驚訝的範疇內微妙變化,末了遲疑地注視她。

柳竹秋知道馮如月對朱昀曦既有臣子的忠,也有女子的癡,持續煽動:“陛下是娘娘至親至愛之人,當年先帝和朝臣們數次示意他廢了您另立儲妃,他都一力拒絕。如今他被奸賊害得這麽慘,您想必也會與他同仇敵愾。”

馮如月對朱昀曦的疼惜十倍於她,當然恨透兇手們,受她激將便不在意賢德慈善的虛名了,命令雲杉聽其調度。

雲杉與柳竹秋議定計劃,派人傳話各司官員,讓他們後日五更在午門外集合,巳時到皇極殿參加朝會共議如何草擬遺詔,並囑:“皇後娘娘說了,群臣可順帶提出對朝政的見解,寫成奏疏帶來,作為來日制定新政的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