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老陳說的“那幫人”是指反對稅改的官員。

柳竹秋相信他的直覺, 鄭重請教:“閣老,您能否跟我透個風,國事真的艱難到不實行稅改就無以為繼的地步了?”

陳良機苦道:“滎陽君, 老朽為官四十余載, 一貫走中庸之道, 你看當年唐振奇掌權時閹黨何其囂張?老朽尚能忍辱負重, 不黨不群,若非萬不得已,怎會身陷爭端?眼下國庫的存銀不足二百萬兩,遼東、浙江要用兵,各地要救災, 這些錢捉襟見肘啊。有的地方賦稅已收到五年後, 老百姓再也拿不出錢了,今年的稅收肯定比去年更少, 莫說軍需, 連明年藩王們的歲祿和官員的俸祿還沒著落呢。”

他的肺葉嚴重受損,氣喘籲籲說完這段話便接不上氣。

陳尚志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呼喊:“爺爺,您先別說話,身子要緊。”

陳良機努力睜大渾濁的雙眼:“是裕兒嗎?”

陳尚志瞧著不對勁, 一邊應承一邊伸手在他眼前晃動,老陳兩眼無法聚焦, 竟已失明了。

陳尚志快急哭了:“爺爺, 您看不見了嗎?”

陳良機醒來便發覺自己瞎了, 更預感命不久矣, 滿心惦記著要緊事, 安撫孫子:“裕兒你先別插嘴, 讓爺爺跟滎陽君說話。”

陳尚志聽話地捂嘴堵住哭聲。

柳竹秋忙說:“閣老您說,我都聽著呢。”

陳良機掙著命繼續介紹嚴峻局勢:“鐘啟宇一黨只想捂緊自家的錢袋子,反對我提出的稅改,想讓朝廷增加田賦。你知道天下田土至少有六分之一被宗藩們占著,六分之一受災荒著,其余的又有一多半被那些黑心無恥之徒隱匿著。剩下的土地得承擔全國的賦稅,農夫們種地也很難填飽肚子,實在經不起壓榨了。”

土地兼並早就成為危及國家的大弊病。

首先是權貴宗室無節制地向皇家奏請賜田,各王府的莊田數量大多在數百頃到數千頃之間。

慶德二年長興王之國,奏請並得到欽準的土地多達四萬頃,這些土地明為投獻,其實大部分是從百姓手裏巧取豪奪來的。

另一個瘋狂蠶食土地的集團是文官和士子組成的地主階層。

本朝善待讀書人,只要考上舉人便會免除田賦。因此,舉人以上的讀書人和文官多會想盡辦法大肆圈占土地,而擁有土地的自耕農也往往將土地掛靠在他們的名下,從而逃避交稅。

幾千萬農民日夜不停辛苦勞作,所創造的大部分財富都進了這兩個特權集團的腰包,百姓焉能不苦?朝廷焉能不窮?

柳竹秋趁老頭兒咳喘,陳尚志喂水時詢問:“我聽說他們想把軍餉加在田賦裏,還要對一年三熟的地區額外加稅?”

陳良機歇息一會兒含恨道:“還有更喪天良的呢,他們提出在各地實行賦稅定額,征收不足的部分讓農戶‘包賠’。比如說一個村子本該有一百戶人家繳稅,其中五十戶外出逃荒了,缺繳的稅便讓剩下的五十戶攤補。你說這不是要人命嗎?自古農民沒飯吃都會造反,真要照他們的辦法施行,不出三年兩京十三省將遍地反賊,亡國恒於斯啊。我就是不同意他們亂來,想給農民們找條活路,除了已經在南方試行的稅改政策,又提出對稻米、小麥、蠶繭等基本的農作物保價,故而招來今夜的殺身之禍。”

隨著城市工商業發達,各地農產品的收購價不斷被商戶們壓低。

比如蠶繭在慶德十六年售價是每斤一百八十錢,如今下跌至每斤一百錢,幾乎跌了近一倍。這也導致桑農的收入大幅下降,有些人辛苦勞作一年到最後甚至收不回成本。

由官方為農作物制定最低收購價,防止大商戶操控市場隨意壓價,是體恤民情的大好措施,也必遭既得利益者仇恨。

柳竹秋佩服陳良機的遠見卓識,義憤道:“閣老提出的都是老成謀國之見,貪官奸商禍國殃民,來日忠奸善惡自有民心評斷。我定會竭盡全力助您推行稅改,與那些奸邪之輩抗爭到底。”

陳良機灰白的眼珠滲出淚水:“滎陽君,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怕是不中用了。那些人成天罵我老而不死是為賊,還說我提出稅改是在藏私。天地良心,我陳良機為官這些年,該拿的才拿,不該拿的一文錢都沒碰過。老家雖有些地,都是正經花錢購得,雇人耕種,每年抽取的租金也是當地最低的。我家屋子不夠住,我還強令孩子們擠在一處,就是怕那些不成器的兒孫打著我的名號生事,才放在眼前拘管著,只敢讓還算聽話的老二在老家管理田產……咳咳咳……我、我雖不是忠勇剛烈的賢臣、直臣,可真算不上奸臣啊……”

他出身清流,位極人臣,臨了時最在意身後名聲,亟需可靠之人為其正名。

柳竹秋誠懇道:“閣老過謙了,當年閹黨橫行,您委曲求全,調停其中,保全了眾多忠正之士。先帝正是看重您的人品才幹才任您為托孤重臣,他沒看走眼,您挺身提出的稅改更是福國利民之壯舉。小人頂多毀謗一時,而您的功績必將得公論於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