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空間無比寂靜, 斜陽的光束忽然插進來,看彼此的臉都顯得模糊。

柳竹秋一時失控使出昏招,提防太子爆發, 謹慎請求:“今日朝會上陛下宣布由您主持下個月的太廟祭祀。近期準備事宜繁雜, 眾多官員等著向您奏報, 如無別的吩咐, 還請殿下盡快回宮。”

朱昀曦會錯了意,心痛披上一層悲涼,沉重發問:“你是這麽記仇的人嗎?惹到你一次就不想理我了。”

他已清楚皇權尊卑是她所忌諱的,盡量避免觸及這兩樣因素,以普通人立場跟她講情分。

路數一對, 柳竹秋果然有所軟化, 耐心辯解:“臣女怎敢記仇,更不敢無視殿下, 是怕耽誤您的正事。”

“你跟我的事就不算正事了?”

“……臣女受不起……”

柳竹秋覺得如今的太子很難對付, 他學會了揚長避短,靈活收放,強權行不通就改用柔情戰術,偏偏這柔情還是貨真價實的,她若狠心便虧了良心。

經過此次沖突, 朱昀曦已在反思失誤。

早就知道她吃軟不吃硬,幹嘛不堅持懷柔, 裝小貓咪蹭蹭換親親抱抱, 頭腦發熱沖上去張牙舞爪, 怎不惹她重拳出擊?

他跟柳竹秋學會不少東西, 其中包括“能屈能伸”。二人身份不平等, 卡進死胡同, 自然得由他先讓步方能緩和關系,於是說服自己以柔克剛,以退為進。

“你已經說了心裏話,那也該聽我說幾句。首先出生不是我選的,離了這個位置又只有死路一條,你怪我端著太子的架子頤指氣使,可知我這麽做都是為了自保。”

柳竹秋當然了解他的處境,沒因這事責怪他,被他張冠李戴地訴苦,倒不便生氣了,忙說:“臣女明白殿下的苦衷,您平時履行儲君職責,保持威嚴體統都是應該的。臣女每次見了您都禮儀周全,該下跪磕頭時絕不含糊,雖然您一再說要免去君臣稱謂,臣女也始終不敢隨意,正是在維護規矩呀。”

她穩穩拆解,朱昀曦再次變換招式,眼神憂傷地望著她。

“你老是防備我,怕我隨時翻臉吃人,就不想想我為什麽突然發脾氣?我也在害怕啊。”

他有外貌優勢,裝起可憐天下無敵,而且委屈還有一半出自真心,火眼金睛也會被唬住。

柳竹秋促迫:“殿下怕我什麽呢?”

朱昀曦垂著眼,微微向一旁轉頭:“你太聰明能幹了,比呂雉、武曌還厲害,我怕你跟她們一樣騙我對你傾心依戀,再利用我實現野心。”

柳竹秋當場中箭,慌忙借詭辯穩住陣腳:“劉邦可沒傾心依戀過呂後,呂後能掌權是因為活得比丈夫久。”

不料太子怪招叠出,難過嘟噥:“你想讓我早死嗎?”

“怎麽會!臣女惟願您長命百歲。”

“我不是劉邦那種喜新厭舊的人,比深情也不會輸給李治。”

“殿下寬厚仁義,眾所稱譽。可是唐高宗並非單純地被武後利用,他繼位以後受長孫無忌等關隴貴族掣肘,有意放權給武後,借她之手鏟除威脅,嚴格來講是他利用老婆在先。”

要舉例批判精通文史的人往往會自討沒趣,朱昀曦辯不過柳竹秋,抓住她急嚷:“你就會東拉西扯轉移視線,那我們不說遠的,就拿父皇母後來說吧,他們也是患難夫妻,父皇專情不立妃嬪,可說恩愛無比了。可母後仗著他的寵愛,縱容外戚為禍朝野,還處心積慮想殺我。身邊就有現成的教訓,我怎麽能不怕呢?”

這些道白毋庸置疑的真誠,柳竹秋不忍用計,低聲道:“您懷疑臣女是辜恩背義的小人嗎?”

朱昀曦放松手指的力道,照搬她的反應:“你又何嘗沒疑心我是鳥盡弓藏的暴君。”

“臣女只是不安……”

“那我也一樣。”

“怎麽能一樣?您手裏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這點臣女無法比擬。”

“不,你的勝算比我多得多。因為你現在已經能輕易擺布我了,不然我也不會低聲下氣站在這兒跟你說話。”

太子的癡情宣言令柳竹秋震驚窩火,以虛對實,偷換概念,但凡來個腦子不清醒的八成就被他這偉大情話感動了,真是鬼谷子見了都得道聲“失敬”。

她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被他帶到溝裏去,決定冒險跟這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的男人捋清曲直。

“殿下這話太偏頗,舉個簡單的例子,您此刻出去叫侍從們進來殺了我,他們敢不聽話?”

“我這麽愛你,怎會這麽做?”

“您就說有沒有人敢抗命吧。”

“雲杉肯定會攔著他們,他知道我舍不得你。”

“請直接回答臣女的問題!”

“……應該沒有吧。”

“那就是啰,您的權力就像真金白銀,能隨時兌現成您想要的貨物。而您所謂的臣女對您的影響只是一張草紙,最後或許還會留給我自己抹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