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柳竹秋與滕鳳珍分別時他還是個豐神如玉的朝氣少年, 與眼前的形容判若兩人。

剛滿二十的人鬢角竟已斑白,兩頰凹陷,嘴瘦得凸出來, 眼白泛黃布滿血絲, 深鎖的眉宇溝壑如刻, 這不到一年的官場生涯似乎耗盡他的青春活力, 也泯滅了他對人生的期許。

何玿微在縣衙置酒為柳竹秋接風,順便與好友剖陳心腹,邀她和滕鳳珍獨坐小花廳,不要仆人伺候。

滕鳳珍坐下不停喝悶酒,一口氣飲完五六杯, 柳竹秋勸他別喝太急, 為他夾了幾箸菜。

他眼已嚼淚,唉聲道:“晴雲兄, 我等幼讀聖賢書, 常存報國志,以為及第登科後就能大展拳腳,濟世安民。豈料這官場裏豺狼當道,荊棘遍地,小人如魚得水, 君子有屈無伸。我在陽原縣任職這十個月,真將人世間的種種不公都看遍了。”

陽原縣的豪紳多依附大同鎮守太監羅東生。那羅東生本是禦馬監監丞, 慶德十九年被派往山西征收馬匹。

按律太監無權擁兵, 羅東生卻擅自招募亡命之徒, 為自己組建了一支上千人的衛隊, 時常帶隊出入邊塞, 到處橫行納賄, 椎埋穿掘。

境內的宵小劣紳見他勢大,盡都蠅集蛆附地來投奔。

有這貂珰庇護,犯法不坐牢,殺人不償命,致使父老赤子冤聲振地,而當地官員們也遭其脅迫,三節八禮的孝敬必不可少,辦事被處處掣肘,稍有違逆便受劾獲罪。

滕鳳珍的父親和嶽父官職都不低,後台算比較硬的了,到了羅東生手上仍是塊隨意揉搓的軟泥,眼看其黨羽播虐逞兇殘害百姓,他這父母官滴盡心頭血,流盡眼中淚,對從小遵奉的那套忠君愛國論產生深深懷疑。

“普天下的百姓都像牲口,我們這些官員只是陛下的家奴,替他牧養牲畜,還得伺候他寵信的貴戚。宦官只是奴才,地位卻比我們高得多。官員們寫的奏折陛下時常丟過不睬,宦官們的密報卻是隨到隨看,凡這些人誣告中傷,他都全盤聽信,然後不問皂白制裁大臣,真真寒盡天下士人心哪……”

黑暗現實摧毀滕鳳珍的功名欲,已寫好辭表準備還鄉隱退,偏遇上寇亂爆發,上司命他堅守縣城不許辭官。

他日夜操勞籌劃統兵抗賊,然而百姓們對官府失望透頂,聽說賊人造反,還幫著他們奪城。

前天他親眼看到流民們攻占城門,殺死若幹差役官軍,原想自裁殉城,被幾個家丁硬架著逃出來。懷孕的妻子和其他家人均陷在城裏,八成兇多吉少。

他講到悲處扶額大哭,說:“小弟自知生還無望,只因未得拙荊下落,不便就死。幸而生前還得與兩位仁兄相見,痛陳苦楚,不至埋沒滿腹冤屈。”

柳竹秋耐心聽他倒過苦水,勉勵道:“簡之既不畏死,何妨放手一搏?我有一計可助你平定陽原縣的叛亂,奪回城池,但需要你拿出破釜沉舟的氣概來。”

滕鳳珍對她深為信服,忙拭淚求教。

柳竹秋說:“我先前問過子欽,他說現下陽原縣的士紳有一半躲在蔚縣,其中多有惡徒。你能否馬上找出他們的罪證?”

滕鳳珍恨道:“那些人惡名遠揚,流落蔚縣的陽原難民裏就有很多苦主,我正想趁著手裏最後這點權力將他們正法。”

柳竹秋拍案叫好:“簡之有這等決心,不出兩日就能收復陽原。”

她向滕鳳珍、何玿微道出計謀,二人欣喜興奮,一起補充商議到半夜,計定後柳竹秋鄭重道:“凡事都有萬一,我也不敢保證這計策百分百穩當,若有差池只能將這條命賠給二位,屆時請勿怨我。”

何玿微豪爽道:“我們本是涸轍窮鱗,幸得晴雲兄到來,勝似病遇良醫,饑逢王膳①。天底下哪件事沒有風險?喝水還會被噎著呢,何況打仗。人生在世能轟轟烈烈走這麽一遭也算值了。”

滕鳳珍也說:“我本是待死之人,蒙二位鼎力相助,有望搏這一線生機已是天幸,豈敢有怨言?晴雲兄勿再多慮,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三人慷慨盟誓,約定並肩共度本次難關。

天一亮何玿微便派官差捉拿了八名在蔚縣避難的陽原縣首惡,並叫差役去城內四處鳴鑼通告,說滕鳳珍要在城隍廟公審罪犯,讓百姓們都去觀看。

人們聞風而動,陽原縣的難民最積極,不一會兒廟門前的廣場已聚集上萬人。

滕鳳珍借穿何玿微的公服到場,簡化審案流程,先將那八人押上來,讓陽原縣的百姓揭發罪行。

這八人中有土豪、奸商、流氓,都靠舔羅東生等權貴的臭腳做威福,民憤極大。

在縣太爺的鼓勵下,陽原百姓大膽發聲,先還只稀稀落落幾個苦主出面指控,後來輿情漸漸升溫,直至鼎沸。無數人掀拳裸袖怒罵高喊,要求縣令處死這些血債累累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