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中國使團踏上返程, 蕭其臻有意回避柳竹秋,她跑得快,他就慢行, 她若減速, 他便揚鞭奔馳, 白天只靠仆從傳遞消息, 夜間歇宿時也盡量少與她照面。

柳竹秋不知這人在自慚形穢,以為他真生了反感,不願理睬自己。心裏雖有遺憾,卻覺得如此也好,全當了卻一樁風月債, 不必再擔心他為情所困, 郁悶傷懷了。

他們經沽源跨過長城,沿路不斷出現逃難人群, 之後還遭遇一小股武裝暴徒襲擊。

成員們倉促應戰, 經過艱難廝殺消滅了這支三十多人的劫匪,己方也折損八人,重傷兩人。

柳竹秋感覺這些匪寇不是當地人,向路過的難民打聽,方知他們出使韃靼的這一個多月裏, 北直隸省出現了新的危機。

張欽在遼東叛亂,韃靼大軍南下, 京畿一帶籠罩戰爭陰雲。

慶德帝早前聽說京師周邊匪患嚴重, 擔心這些匪徒趁亂生事, 命兵部抓緊時間掃清京郊的盜賊。

他哪裏曉得這些年吏治敗壞, 京畿內的巨盜悍匪都與官府蛇鼠一家, 定期向轄區內的官員上繳保護費, 故而橫行無忌。

清剿令一出,貪官們不顧形勢借機斂財,向治下的盜賊加收保護費。

話說在武城到萬全都司一帶的幾個縣城之間活躍著一夥響馬。

領頭的是一對名叫牛陸、牛齊的兄弟,他們作案四五年,手下有數千人馬,四處打家劫舍,是在官府掛了號的大盜。

兄弟倆一直按時孝敬長官,比平民繳稅還積極,長期與捕快們和睦共處。

誰知清剿行動展開後,“照顧”他們的官員稱上司發話,讓他們出一萬兩銀子買“自在”,否則即日便率大軍掃蕩,殺個雞犬不留。

這打劫手段比強盜更殘暴,就是登峰造極的黑吃黑。

牛陸牛齊一時拿不出這許多銀子,被贓官們的無恥激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遼東叛亂的影響力舉起了造反大旗。

不到十天便聚集二十萬流民,大肆燒殺擄掠。

武城一帶城鎮鄉村皆遭蹂,躪,戰火東向遵化,南向霸州,迅速蔓延,去往北京城的道途已被封鎖。

形勢嚴峻,柳竹秋命人整頓隊伍,出發前單獨找蕭其臻商議。

“蕭大人,剛才那些人的話你都聽到了,按正常行進速度至多一天半我們就能抵京。可此一去隨時會遇上流寇,再有一次剛才那樣的劫殺,傷亡會更慘重。我們必須將締約書送交朝廷,絕不能全軍覆沒。”

他們與安臘塔汗簽訂的締約書一式四份,雙方各執兩份。

柳竹秋讓人取出來,與蕭其臻分別保管一份,嚴肅至囑:“往後再遇意外,我們當以逃跑為第一,我若受困你千萬別留下來解救。”

蕭其臻聽了欲待爭辯,被她搶先。

“同樣的,假如你身陷重圍,我也不會冒險去救你,只會有多快跑多快,甚至頭也不回。這麽說,你可明白?”

國事永遠高於私情,假如蕭其臻沒有相同的覺悟,她將非常失望。

蕭其臻像三伏天淋了盆冰水,打著寒顫茅塞頓開。

他衡量大是大非的標準與柳竹秋完全一致,家國情懷遠勝個人得失。因為太在意眼前這個人才差點混淆輕重,得她提醒,感佩激動地想:“人生難得是知己,我既遇到這個知己,做不成夫妻又何妨?惟願我們都能好好活著,與她肝膽相照,我心足矣。”

整肅衣衫向柳竹秋鄭重揖拜:“蕭其臻謹記大人囑咐,絕不違逆。”

柳竹秋松了口氣,欣慰還禮,內心也在感嘆:“我素日當他是幹事業的好夥伴,果然沒錯。若將來還能協作共事,真乃人生之幸。”

他們商定完畢,上馬繼續趕路。

沿途經過若幹被兵災摧毀的村莊,一路慘像叠出。

焦黑的廢墟尚在冒煙,殘垣斷壁上血跡斑駁,到處是無人收斂的死難者,還有好些凍餓而亡的孩童……

路遇的難民們哭訴前方有大批流寇出沒,使團嚴陣以待,不敢稍作歇息,馬跑累了才被迫冒險停下休整。

一些饑寒交迫的難民跑來哄搶他們的行李物資,蕭其臻見都是些手無寸鐵的平民,也就隨他們去。

成員們奇怪北直隸駐紮的都是京軍,是太宗留下的家底,也是全國裝備最精良的軍隊,曾在北京保衛戰①中頂住了也先大軍的沖擊,怎會鬥不過小小的流寇。

柳竹秋沒有公開譏諷這些刻舟求劍的言論,她常與京城裏的中小軍官來往,聽他們抱怨過京軍的狀況。

承平百年,京軍未經戰事錘煉,軍備早已廢弛,很多士兵是靠門路進去吃空餉的,騎馬射箭一概不會,每到出操時還雇人頂替,到了戰場上能不一觸即潰?

軍隊也變成了腐敗的溫床,兵屯的田地被軍官們貪占,部隊的軍餉也被他們拿去放高利貸,底層士兵常常缺衣少食,哪有心思保家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