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朱昀曦回到東宮, 命人將柳竹秋書寫的春聯分類帖上,留了一幅最風雅的親自送到太子妃的寢宮。

馮如月見那春聯寫的是:“鶯鶯燕燕,翠翠紅紅, 譜就風花雪月。朝朝暮暮, 生生世世, 永續郎情妾意。橫聯‘琴瑟和諧’。”

她心裏倒是喜歡, 就是詞調過於香艷,怕受人譏謗。見太子高興,不敢不接受,溫婉探問:“敢問殿下,這春聯是何人所寫?”

朱昀曦正想趁過年給她點喜慶, 笑著讓她猜, 賣完關子後樂呵呵揭曉答案:“是溫霄寒寫的,你不是喜歡她的筆調嗎?孤王特意挑了幅最好的給你。”

他沒留意妻子聽完這句話鼻孔都不過氣了, 還四處打量替她選擇適合的位置張貼春聯, 突然被身後侍女們的尖叫驚嚇,回頭見馮如月已癱倒在地,臉色煞白,顯是受驚暈厥的。

他慌忙命人擡到炕上救治,玉竹取來鼻煙讓主子嗅聞, 馮如月打著噴嚏幽幽醒來,見朱昀曦立在床前焦急地注視。

方才擄走她魂魄的恐懼卷土重來, 她渾身打顫, 翻滾下床跪在丈夫腳邊哭求。

“殿下, 臣妾早已痛改前非, 如今心裏再無雜念, 請您一定要相信臣妾啊。”

朱昀曦這才醒悟妻子誤會他送那幅春聯是在試探她是否還對溫霄寒有情, 頓時哭笑不得。

欲解釋,當著眾多奴婢不便開口,先扶起她含蓄安撫:“愛妃勿怕,孤王沒有疑你。”

馮如月怎敢掉以輕心?哭著不肯起來。

朱昀曦不能當眾跟她拉扯,好心辦壞事心情已糟透了,只得命人代為勸解,說聲:“愛妃珍重,孤王回頭再來看你。”

之後躁郁地快步離去。

馮如月這場驚嚇非同小可,當晚將雲杉召去盤問。

雲杉極力辯稱:“娘娘委實錯怪殿下了,殿下送那幅春聯真是為了討您歡心,絕無試探之意。”

他是朱昀曦的心腹,說的話馮如月都信不得真,只一味抽泣。

玉竹替她恐嚇雲杉:“我們娘娘可不是好糊弄的,欺瞞她是什麽下場,你心裏該有數!”

雲杉苦惱得捶打雙腿:“奴才若有半句謊話,將來生兒子沒屁、眼!”

玉竹啐道:“你都是太監了怎麽生兒子?”

雲杉苦笑:“奴才自己沒種,還可以讓老婆去借別人的種啊。”

玉竹忍不住笑罵:“小王八羔子!”

雲杉脆生生應了,總算逗得馮如月破涕為笑。

玉竹連忙幫主子擦臉,馮如月端正儀容後問雲杉:“殿下平日裏跟你們抱怨過本宮嗎?”

雲杉搖頭不叠:“回娘娘,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殿下向來只誇娘娘好,對您寵愛備至,得了好玩意必定先分您一半,有稀罕物也緊著讓您先受用。有件事您還不知道呢,上回弗朗機①國使臣來朝,向列位後妃每人進貢了一雙海外異獸皮做的皮履。殿下見那皮履堅硬,恐磨壞您的玉足,就拿去放在他的枕頭下壓了幾個月,將那皮革壓得柔軟了才送給您。”

馮如月忙讓玉竹取來那雙皮履,捧在手裏端詳,流著淚難以置信道:“殿下竟待我這般貼心。”

雲杉強調:“殿下常說娘娘孤身在這邊,又不常與娘家人見面,身邊只他一個親人,是以要加倍疼惜您。”

馮如月嚴格遵守婦德和宮廷禮節,跟太子相處時像個規行矩步的臣子。朱昀曦見她如此古板,也不好跟她親近,夫妻數年竟沒有談情說愛的時候。

直至此刻她才體會到丈夫的溫情憐愛,感動之余更自責不該偷偷在心裏念著別的男人,雖未失貞,卻比那偷人的淫、婦還羞愧,抱著皮履哭得更傷慘了。

雲杉瞧著也頭疼,太子妃這儀容德行足夠母儀天下,可從丈夫的角度看,無異於在家供了尊菩薩,有仙氣沒人氣,誰又能忍受終年四季陪著菩薩吃齋念佛呢?

怪不得都說寧做路邊花不為宮墻柳,這皇宮本來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朱昀曦聽完他的奏報,心中憋悶難言,揮手命侍從們退下,仰身倒在床上。

陳維遠艱難地張嘴提醒:“殿下……白日裏合衣臥床不合儀範。”

朱昀曦猛然坐起,抓起一只枕頭砸向他,暴怒吼叫:“儀範儀範!孤王是提線木偶嗎?事事都要照著你們的規矩來!”

陳維遠和雲杉一齊跪倒,額頭貼地哀告:“規矩是老祖宗定下的,老奴不敢不提醒您呀。”

皇家祖制按身份為每位成員制定了相應的規章制度。

吃飯穿衣,說話表情,乃至走路的步幅大小,坐下時手腳擺放的位置都有嚴格標準,稍有違反就是不得體。

朱昀曦從小到大,日以繼夜接受這種訓練,固然做到了習慣成自然,將金枝玉葉的優雅刻進了骨子裏。然而人都有精力不濟,消沉低落的時候,比如這會兒,再讓他一絲不苟執行儀範,他就覺得自己像一顆任人撥弄的算盤珠子,被身不由己的煩躁勒到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