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莊世珍稟告審案情況時, 慶德帝正和太子下棋消遣。

朱昀曦見父皇神情淡漠,仿佛一個字沒聽進去,偶爾插嘴詢問又一語中的。

心想做皇帝的首先得學會矯情鎮物, 不讓旁人靠察言觀色揣度自身心思, 這門功課難度之大, 他大概得花一輩子修煉。

聽完奏報, 慶德帝問起審案官們的觀點。

莊世珍謹慎道:“官員們看法不一,有人相信柳邦彥,也有人懷疑他在演戲,都等著陛下聖裁。”

慶德帝笑道:“朝廷養這麽多官員,朕還指望靠他們分憂呢, 到頭來事事都推給朕。”

莊世珍忙跪下告罪。

慶德帝嘆道:“行啦, 朕也相信柳邦彥沒撒謊。他為避禍,連救命恩人都不敢幫, 還有膽子去做這些殺頭絕後的勾當嗎?”

這些年皇帝已醒悟宋強是冤死的, 可判決令是他親手下的,總不能在有生之年承認自己錯殺忠良,這冤案只好留給繼位者平反了。

為此他打算先給兒子做點鋪墊,問朱昀曦:“皇兒,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朱昀曦回答得很有分寸:“兒臣對柳邦彥並不了解, 也不太清楚他和宋強的事。只知道他平日來給兒臣上課,讀書時每遇到‘強’字都故意念錯音。兒臣想學生不該擅自糾正老師的過錯, 是以從未過問。如今對照他的辯詞, 倒真像在為死者避諱。”

慶德帝點頭:“此人固然虛偽, 也還算良心未泯, 不過不適合再執教東宮了。”

朱昀曦小心試探:“父皇打算如何處置他?”

慶德帝盯著棋盤尋找落子處, 心中的經緯早已明晰, 漫不經心道:“朕是相信他沒摻與舞弊案,可要讓天下人都信服還得拿出實據。現在有人想他死,有人想他活,再多等幾天,看看這兩方鬥法的結果吧。”

他說話間落下一子,登時吃掉對手一大塊,讓太子之前的猛烈攻勢全泡了湯。

朱昀曦由衷佩服:“父皇這一子樸實無華,大巧若拙,換了兒臣絕想不出。”

慶德帝笑容慈祥:“那你今後得多花點心思研究道家的‘無為’和儒家的‘中庸’,比如下河捉魚,你追著魚跑,累個筋疲力竭也不一定有收獲,但若是支好網,悠閑地在一旁等候,魚反而會主動鉆到網裏去。”

朱昀曦知道父皇在傳授馭下之術,他很不喜歡這些理論,卻必須潛心學習,誰讓做太子和當皇帝一樣,都沒有退路。

蕭其臻去溫霄寒的租房向柳家兄妹傳達皇帝的旨意,請他們一道拿主意。

柳竹秋早想好了。

“金宏斌等人賣題的錢都是直接交給崔逢源的,崔逢源既說已同老爺和白老爺分贓,那就由此切入詳加審問,他必會露破綻。”

一語驚醒夢中人,柳堯章先喜後怨:“這事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想到了?幹嘛不早說,非逼著老爺在大庭廣眾下丟醜?”

上午柳邦彥在公堂當眾懺悔,悲痛暈厥,他這個大孝子聽聞後心痛難當,見妹妹默認了,不禁氣急指責:“你就是故意的對不對?你這丫頭真狠心,老爺差點被你害死了!”

他吹出一小片火花,立刻被柳竹秋刮出的寒潮撲滅。

“狠心的不是我,是老爺!這些事他早就該做了!”

她全身包裹堅硬的鎧甲,但也存在些許細縫,稍微受刺就會引發情緒波動。

不想在人前失態,她快步離開書房,將自己關進臥室,來歷復雜的傷感如同跨越荒原的孤鳥,不知疲倦地飛翔著。

沒錯,她就是故意的,就想逼柳邦彥當眾悔過,用血淚洗掉汙點,才有可能變回她敬愛的父親。

過了一會兒,有人來敲門。她以為三哥還想理論,沒好氣地呵斥:“你要罵人且過幾天再罵,若想逼我認錯,到下輩子都不可能!”

長久的寂靜後,那人慭慭然道:“是我。”

竟是蕭其臻。

柳竹秋自悔莽撞,忙開門請他入內,抱歉道:“對不起蕭大人,請恕我無禮。”

一到單獨相處蕭其臻的眼神便不由自主閃躲,尤其這屋子裏還有床鋪帳幔等曖昧的物品,他進門便側著身子,盡量不去面對,羞愧之情比她更甚。

“先生不必介意,叔端已先回去了,我也準備告辭了。 ”

“嗯。”

“那個……”

“請說。”

“……我……”

柳竹秋不明白平日殺伐決斷的男人為何總在蠅頭小事上婆婆媽媽,看他腦門憋出細汗,心裏比他還急,真想先拉他去院子裏拜個把子,或許能消除他內心的障礙。

“蒙大人數次救護,我們已算生死之交,有話盡可明言,不必顧慮。”

最糟糕的情況就是他想向她傳情求愛,那麽直接拒絕就是,憑他的人品也不會因此翻臉。

蕭其臻情知自己的狀態很丟臉,橫下一條心,認真道:“我是想說……我能理解你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