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柳竹秋快馬加鞭奔赴樂康大長公主的府邸, 此間毗鄰太液池,周邊林木環繞,民居稀少, 入夜後闃靜無人。

月色忽明忽暗, 一地樹影似鬼魅爬行, 被馬蹄蹴踏成飛揚的雪塵。

她陸續遇到一些反向行駛的車馬, 猜測是公主府的賓客,向其中一人打聽。那人說公主府的酒宴已散了,但不知蘇韻是否已離開。

柳竹秋繼續向前,在植被最密的一處彎道上看到一輛停駐的馬車,左側的車轅已損壞, 車夫和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正在道旁照護兩名受傷的武弁。

她心裏認準了七八分, 靠近勒韁詢問。

那小廝也已認出她,倉皇求告:“敢問是溫孝廉嗎?小的是蘇韻的夥計, 下午去您府上送過信。

有人要殺我們蘇班主, 求您快去找人來救他!”

“怎麽回事!?”

“剛才我們的車行到這兒,被一個戴關公面具的黑衣人攔截,他打壞馬車,還打傷了這兩位公主府的侍衛。我們班主趁亂逃進那片樹林,那刺客已追過去了!”

柳竹秋下馬朝著小廝手指的方向狂奔, 沖進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

濃密的枝條猶如數不清的琴弦,在夜風調度下演奏著陰森淒厲的樂曲。

蘇韻躲在一棵大松樹上, 像被猛獸追逐的兔子, 必須咬緊戰栗的牙關才能防止靈魂出竅。

那刺客來得毫無道理, 叫他沒有丁點防備, 虧得大長公主向來憐惜, 離府時派遣兩名侍衛護送, 英勇地替他拖住刺客。也虧得學刀馬旦時練出一些靈巧身法,連續兩次躲開刺客重擊,才能僥幸出逃,跑到黑樹林裏求生。

逃跑時沒穿鬥篷,外袍也被刺客的利爪撕去,為逃命丟掉了笨重的皮靴,現在他光著腳,衣衫單薄地浸在寒風裏,怕到極處竟不覺得冷了。

樹下的雪地上響起輕微的咯吱聲,那刺客終究尋著他的足跡找來了。

蘇韻管不住氣息,使勁咬住食指,向所有能想到的神明求救。

一股氣流沖上樹梢,那夜梟般的黑影跳到他跟前,思緒凝結,慘叫脫口而出,伴著一聲驚天動地地巨響他跌落在樹下的雪堆上。折斷的樹枝當頭砸下,和積雪一道將他囫圇困住。

刺客從容落地,俯身舉起鐵掌準備收割獵物。

蘇韻睫毛裹了厚厚一層雪,視覺暫時作廢,以為會這樣稀裏糊塗死去。遠處一記吼聲似飛箭射來,洞穿了他的絕望。

“住手!”

柳竹秋拼命沖刺趕到,向萬裏春拱手懇求:“他是好人,請別殺他!”

萬裏春巍然不動,似在勸她莫要輕信於人,殊不知柳竹秋正是為著他的名譽才決意冒險,進一步強調:“你相信我,他不會害人的。”

見她態度堅決,萬裏春不再堅持,默默飛身遁去。

柳竹秋搬開樹枝,將蘇韻拉出雪堆,一面幫他拍打身上的雪沫一面關問:“你受傷了嗎?”

蘇韻沒料到她會出現,驚疑不定地搖著頭。恐懼寒意雙重刺激下,纖弱的身軀劇烈抖瑟著。

柳竹秋脫下鬥篷為他披上,催他快走,蘇韻被她拉著走了兩步,枯枝紮疼了凍僵的腳丫。

柳竹秋發現他沒穿鞋,想了想,用匕首割下皮袍的下擺,裁成兩截分別包住他的雙腳,再用手帕紮好。

蘇韻感激地望著她,幾度欲言又止。

柳竹秋起身,附近傳來救兵的呼喊,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催他快回家,然後匆忙離場。

回到租房,柳堯章正翹首等待,見面便拉住她詢問,聽完情況更焦慮了。

“蘇韻有沒有看出萬裏春和你認識?”

“應該看出來了吧。”

“那就糟了,也許他本無意害你,現在知道你的熟人要取他性命,出於自保也會和你敵對啊。”

這點柳竹秋已想到了,過去她很排斥將自身命運寄托在他人的良心上,今日仿佛命中注定,必須接受這場賭博,為善本就伴隨著風險,要不怎麽說“殺身成仁”呢?

多想無益,她讓柳堯章先回去,獨自在書房枯坐,等候命運安排。

三更天將至,有人敲響院門。

她戒慎地近前質問:“誰啊?”

門縫裏鉆進一個纖柔悅耳帶著猶豫羞怯的少年音:“是我,蘇韻。”

柳竹秋吃驚,警惕道:“你來做什麽?”

“……來還您鬥篷,就我一個,沒別人。”

柳竹秋遲疑片刻,打開院門,當真只看到他一人。

蘇韻披著大紅猩猩氈,腳穿毛靴,已經過了休整。見面先向她深深揖拜,小心請求。

“我想和您說幾句話,行嗎?”

巡夜兵丁隨時會來,撞上又是麻煩,柳竹秋叫他進來,關了門,領到書房裏。

蘇韻將她的鬥篷整齊地搭在椅背上,縮手縮腳幹站著,活像初進主家的小妾,唯恐行為失當惹她不快。

柳竹秋想知道他違反宵禁冒險前來的目的,叫他坐下,他反而屈膝跪倒,咚咚咚朝她磕了三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