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柳竹秋回到溫霄寒的租房, 向柳堯章提出下一步打算。

“這事老爺雖說是冤枉的,但也保不住他真知道點內情。我們若不事先讓他交個底,上了公堂必定再遭奸人暗算。現在張魯生這邊門路方便, 我今天就想去牢裏看望老爺。”

柳堯章本能地反對, 可又沒別的辦法替補。他有官職在身, 親自去太打眼, 讓別人去又不放心,說完“不妥”便啞住了。

柳竹秋為他輸送自信:“我辦事你還不放心嗎?有蔣媽陪著,你再給我安排個可靠的車夫,我到了那兒和老爺長話短說,不會被人識破身份。”

她的臉萬裏無雲, 瞳光精悍堅毅, 柳堯章忽然相形見絀,覺得妹妹才是家裏的中流砥柱, 抱愧道:“季瑤, 三哥對不起你。”

柳竹秋奇怪:“這話從何說起?”

“……三哥該和你換一換,你來做兒子,肯定比我有出息。”

這想法由來已久,他淡泊懶散,擁有坦蕩仕途卻只想走哪兒歇哪兒, 混到二十大幾了官場學問都無甚建樹,來日也注定平庸。

妹妹是人中龍鳳, 素懷淩雲壯志, 卻偏偏受困於女身, 舉步維艱, 可不是老天爺的失誤嗎?

柳竹秋也知性別是自身最大的阻力, 若生為男子, 她的人生大約會一馬平川。可生平最不願聽別人惋惜她不是男孩兒,那等於打著她的臉強調“女子就是不如男子,一為女身,終生低賤。”

她正色告誡三哥不許再講這種話,認真說明:“我若是兒子不見得比現在強,就因為從小被人低看一頭,我才處處要強,因此拼了命地讀書求學,才有今日。假如一開始就順風順水,應有盡有,我肯定沒這麽刻苦,興許還會長成個只會逍遙作樂的紈絝子。還有,三哥從小就比別家的兒子踏實聰慧,天下多得是白頭童生,二十一歲的狀元能有幾個?你都夠有出息夠為柳家爭氣了,何必一味妄自菲薄。你說你想跟我換,難不成要把秀英送給我做老婆?我倒是樂意,就怕你舍不得。”

柳堯章被她的開導和風趣化去胸中塊壘,展顏笑道:“你最厲害的就是這張嘴,我怎麽都說你不過。”

柳竹秋再去拜訪張魯生,請求:“柳大小姐掛心老父,想趁今晚去探監,還請張兄行個方便。”

小事上張魯生依然爽快:“這有何難,你讓她酉時來,那會兒上司們都走了,不會有人過問。”

當晚柳竹秋帶著蔣少芬乘車來到錦衣衛衙門,以帷帽遮臉由側門入內,見到張魯生後經他指點跟隨獄卒來到柳邦彥的囚室。

囚室內燈火細微,寒氣森森,柳邦彥枯葉似的縮在炭爐前,身子瞧著比平時小了一大圈,火光在他腦袋上烤出滿頭銀灰,短短一天,原本還能平分秋色的黑發竟悉數褪色了。

柳竹秋心尖做痛,等獄卒出門,忙摘下帷帽上前拜禮。

柳邦彥再想不到她會來,立刻顫微微站起來,柳竹秋伸手相扶,讓他重新坐下,跪在腳邊,喉嚨突然酸哽,堵住話頭。

骨肉天性,人皆有之。柳邦彥也是,平日再氣再恨,這時相見也只余舐犢之情,緊緊握住她的手,既感動又擔憂。

“你來做什麽?”

柳竹秋忍淚道:“孩兒放心不下老爺,讓三哥托人帶我進來。老爺這一天可曾受過苦?那些人沒為難您吧?”

柳邦彥不住點頭又馬上搖頭:“爹沒事,倒是你們都要小心,別受牽連才好。”

眼下不是敘溫情的時候,柳竹秋瞅瞅門外,湊到父親耳邊低語:“我們定會設法救您,但有些事您得如實告訴我。白大人的死真和您無關?”

柳邦彥苦得直跌腳,低聲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惹禍。一點小錯都不敢犯,遑論那殺人的勾當?”

“那鄉試舞弊案您也沒參與?”

“那更是掉腦袋的事,我連想都不敢想。況且舞弊賣題左不過是圖財,我又不是窮奢極欲,利欲熏心的人,每年的俸祿常例,加上田莊鋪子的進項,日子過得夠寬裕了,何苦去貪那有命掙沒命花的缺德錢?”

“老爺說的都是實話?可別有半句隱瞞。”

“唉,我若真做了這些事,進到這裏還指望活命嗎?早一頭撞死,還能少遭些罪。”

柳竹秋心裏安穩了,握一握父親的手,寬慰:“您這麽說孩兒就放心了,鎮撫使張魯生和三哥有交情,這幾日都會照拂您。若其他人來審問,您就說等到了公堂自有分辨,斷不可跟他們多話。”

父女倆相互交了底,柳邦彥催女兒離去。柳竹秋走到牢門口,與一行人狹路相逢。

為首的官差劈面質問:“你是幹什麽的?”

柳竹秋依稀見他身後領頭的官員胸前的補頭上繡著麒麟獸,是正一品的內閣大學士,雖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亦猜到是誰,心頭不免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