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看了那封信, 柳竹秋火冒三丈。她不過聞著點味兒,還不知道這唐僧肉是甜是酸,就來要求她為太子守婦道, 還舉了韓玖英、陳仲妻這樣極端的例子給她做榜樣。

她生平最討厭的書就是《烈女傳》, 認為女子的貞潔不過是男人的面子。

本來上有好生之德, 天無絕人之路。受禮教麻醉的女子們卻往往為了勞什子的“貞潔”斷送卿卿性命, 作別花花世界,徒留虛名繼續毒害其他女子,就是害人害己。

正想撕爛書信,忽然察覺蹊蹺。

嬤嬤輩分再高充其量只是個女官,怎會不知分寸, 擅自過問太子在宮外的私事?而且這寫信者的語氣頤指氣使, 尊貴得太過,也不像宮娥輩。

難不成是太子叫人偽造, 拿來教訓我的?

不, 他做事直接,歷來以主人自居,不會跟我玩這些小心思。

那是雲杉等人在借他人名義約束我?

他們習慣當面斥責,犯不著迂回做戲。

她仔細研讀信件,見那字跡圓潤秀麗, 下筆柔韌有力,書法技藝相當高明, 且看得出是名女性。

遣詞造句華麗典雅, 顯是讀過書的。再伸鼻子一聞, 馨香四溢, 是用加了沉麝琥珀的名貴香墨寫就的, 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皇家禦墨“龍吟松風”。

東宮之內能使用禦墨, 功於詩詞,精於書法,又身份尊貴的女子,她能想到只有那位——太子妃馮如月。

離奇又最符合實際的猜測令柳竹秋心潮叠起,撲滅怨怒,還載著玩興做起了龍舟賽。

太子妃許是聽了雲杉他們告密,以為我是太子的外寵,提前來這兒倡儀範了。

柳竹秋戀色也愛才,早聽說馮如月文采過人,是仕女隊伍裏的班頭,看過她的書畫作品後一直悠然神往,只恨當年無緣得見。今日獲此機緣,就想趁便會會她,當天寫好回信,交給瑞福呈遞。

馮如月收到信,於僻靜處拆看,見信裏只寫了一首七律。

“吾本南山啄木鳥,饑餐暮宿枕煙霞①。偶炊黃米②會鸞鳳,一似群星戀月華。怎奈廣寒終日雪,難攀瓊苑③萬重涯。莫如自在棲林下,留戀春光銜落花。”

作詩者直白陳述自己偶得太子眷顧,為其容華傾倒,但又深知大內幽邃,高處不勝寒的道理,無意求取名分,只願留在民間享受自由。

這想法於禮有悖,可瀟灑坦蕩和先見之明卻遠勝尋常女子,更兼辭藻工麗,意態風流,勾動馮如月惺惺相惜之情,對玉竹說:“此女絕非俗物,若能長伴殿下左右,我亦欣然。可惜她視宮闈為畏途,懶於上進,殿下恐難遂於飛④之願。”

玉竹埋怨:“這女子見識短淺,只圖眼前快活,再不為今後打算。她已是殿下的人了,難道還能嫁做他人婦?若終身不嫁,又無名無分,不清不白的,將來該何處安生?”

馮如月這時真心愛惜做詩人的才華,擔心她因偏狹釀成長恨,也寫了首詩命雲杉傳遞回去。

詩雲:“麗媛倚花樹,青春勝綺霞。今晨花正茂,明夕落泥窪。錦瑟伴遙夜,紅楓無謾嗟⑤。君常描翠黛⑥,婦亦肯憐花。”

先勸對方莫仗著風華正茂就不珍惜時機,要知道青春轉瞬即逝,不早做打算必將隨水飄零。

又安慰她宮廷生活並不如傳說中可怕,這裏琴瑟和諧,沒有“紅葉題詩”的怨女。不止太子殿下如畫眉人張敞般溫柔體貼,太子妃也是憐香惜玉的賢德婦,絕不會虧待了她。

柳竹秋看後拊掌而笑,更斷定這是太子妃的大作,心中贊嘆:“這馮妃真是冰雪魂魄,嬌花肚腸,怪不得能得太子敬重,我若是男子此刻已經愛上她了。可憐這麽個尤物竟被送去了那種見不得人的地方,還要敦促自己給丈夫找小妾,婦德果真害人不淺。她既憐惜我,我也該憐惜她,方算禮尚往來。”

再次以詩作答曰:“仙鳳正韶華,雍容入玉京⑦。賢如文皇後⑧,貌勝眾瓊英⑨。盡享膠漆愛,獨占伉儷情。昭陽居第一⑩,凡鳥豈爭風。”

馮如月接信一看,對方不但不接受她的好意招安,還勸她獨占君恩,莫與其他女人分享太子的寵愛。

她的婆母章皇後因專橫擅寵被人諷為“妒後”,她愛惜名節,斷不想步其後塵。起初很生氣,將信紙交與玉竹焚燒。玉竹接了信,掀開香爐蓋子正要投擲,又被主子喚住。

馮如月拿回詩稿重新讀了一遍,生出不一樣的感觸,心想:“此女雖不守女德,卻看得出對我十分愛敬。她不想入宮,大概是怕殿下太過寵她,會掃了我的威信顏面。這麽看來倒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可人兒,難怪招人待見。”

玉竹見她回嗔作喜,勸道:“人各有志,娘娘對她關心備至,她不領情就算了,何必為此介懷。”

馮如月點頭依從,命她妥善保管前後收到的詩稿,暫時不做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