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蕭其臻根據吳生安招供的線索緝捕了吳奎, 這二人殺害箍桶匠,誣告雲來村村民,直接導致十七人死於刑訊, 之後更引發了錦衣衛屠村的慘劇, 當真罪不容誅。

近期已有科道官向慶德帝奏報文安皇莊亂民案, 說太子縱容臣僚搶奪當地村民田地, 激起民變,致數百人死傷。言官有風聞言事①的特權,憑幾句流言就能向皇帝告狀。

慶德帝正為此事焦慮,查吧,怕真有其事損害太子的人望, 不查吧, 若此事越鬧越大,恐一發不可收拾。

左右為難之際, 刑部呈上蕭其臻的案情奏報, 慶德帝得知此事都是下面人搗鬼,與朱昀曦無關,心中始安。下旨將吳奎叔侄千刀萬剮,犯官蔡進寶已死,上次弓裁縫一案未禍及他的家人, 雲來村慘案此人罪惡滔天,必須對其做出相應懲罰才能告慰冤魂, 著滿門抄斬, 妻女官賣, 其余親族男丁永代禁止參加科舉, 女子永代不得與仕宦之家為妻。

這些判罰還算得人心, 但大臣們請求追究執事錦衣衛和內官監罪責的奏報卻未獲慶德帝首肯。

皇帝認為殺死罪魁禍首就足以向民眾交代了, 再掀起軒然大波是在給他自己找麻煩。

畢竟在高高在上的天子看來,死幾百個平民跟死一窩螞蟻沒兩樣。

蕭其臻想不通,人是錦衣衛殺的,地是內官監占的,吳奎叔侄充其量只是導火索,蔡進寶左不過是馬前卒,怎麽能殺從犯,縱主犯呢?

柳竹秋去拜訪他時,他正在書房寫新奏折,試圖勸諫皇帝繼續追兇。

此舉多半是徒勞,運氣不好還會觸龍鱗,她勸說:“陛下聖意已決,那些元老重臣的話尚且不聽,大人這封奏折能不能到他手裏還難說,何苦費力氣?”

蕭其臻決然道:“雲來村村民本來安居樂業,受奸邪禍害,數代家園毀於一旦。如今生者泣血,死者銜冤,我身為主事官,怎能坐視真兇安享自在?定要替受害者討回公道。”

“我知大人一心為民,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天不與人方便,你我如之奈何?”

“縱然陛下降罪,我也要盡力而為。”

“恕我直言,大人這是在自取其辱,更可能反受其害。”

“即便如此,我也甘之如飴。”

蕭其臻以為柳竹秋不理解他,額頭爬出蚯蚓般的青筋,初次對她展現怒容。

柳竹秋受了誤會並不生氣,調侃:“大人向來溫潤可親,我還以為你不會生氣呢。”

蕭其臻自悔失態,又不肯在原則問題上妥協,郁悶道:“氣血之怒不可有,理義之怒不可無。②”

他以古言作答,柳竹秋也引經據典:“量力而動,其過鮮矣,善敗由己,而由人哉?③”

“利不苟就,害不苟去。④”

“事以急敗,思之緩得④。”

蕭其臻忙問:“先生可有良策?”

柳竹秋點頭,拿起書桌上的筆,在他的奏章草稿上寫下兩個字:“待時”。

“大人身於宦門,應該熟悉本朝的體制。陛下視那些宦官特務為臂膀,對他們的信任遠勝眾大臣,非到萬不得已不會處置他們。”

本朝自太,祖廢丞相以來,全國政務都歸於皇帝之手。皇帝也是人,哪怕英明睿智,精力充沛如堯舜禹湯也處理不過來,只能讓親信分擔。但是滿朝文武都是需要防備的對象,能作為心腹的只有身邊的宦官。

獲得重用的太監能替皇帝批改奏折,宣發聖旨,決定天下官吏的升遷削奪,主導一切政務的興革執行,其勢力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可以說無宰相之名,具宰相之權。

故而前代權傾朝野的奸宦層出不窮,到了慶德帝這一朝,就以唐振奇為代表。

皇帝拿這些宦官特務當看門狗,所謂狗仗人勢,惡犬們欺壓良民,搜刮財富都只是主人眼裏的小淘氣,別人不看主人的眼色執意打狗,只會得罪他。

這些犯上的話柳竹秋雖不說明說,蕭其臻也是一點即通的聰明人,當即省悟其中道理。

他有心效法魏征,可惜遇不到李世民這樣的明君,只嘆生不逢時。

“那依先生之見,得等到何日時機才會出現?”

“大人莫急,我們手上不是還有些線索嗎?比如文安縣那具頭皮刺字的無名屍,順著追查或許能揪出蔡進寶背後的勢力,這股勢力必定和制造雲來村慘案的兇手們有關聯,到時拔出蘿蔔帶出泥,不愁他們不落網。我和妙仙姐姐時刻銘記宋家的冤屈,伸冤決心不亞於大人,不也在耐心等待嗎?”

蕭其臻心想自己比柳竹秋年長,又是男子,眼光見識竟不如她,羞愧道:“蕭某愚鈍,到此方明白先生的灼見,方才言語魯莽,還望恕罪。”

大凡肯反思自己的男人都值得深交,柳竹秋寬和一笑,提出可行建議。

“雲來村的冤案已平反,是時候讓那些逃亡的村民回家了,我準備找人向太子進言,讓他把那兒的土地歸還村民。至於如何幫助他們重建家園,還得大人多方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