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柳竹秋回到靈境胡同的租房, 瑞福滿面焦慮地迎出來。

“先生,有人求見。”

柳竹秋若不在此間,一般只讓客人留下名帖, 日後回訪, 不會允許外人留駐。

她心想瑞福破例定有緣故, 走進天井, 書房裏搶出個穿陳舊藍布衫的男子,撲通跪倒在她腳下,抱腿哭嚎:“溫先生,求您替我伸冤啊!”

他抱得太死,柳竹秋一時掙脫不了, 急得瑞福直跺腳, 用力拖拽那男子,詈責:“你這人太沒規矩, 早知道任你死在外面也不許你進來!”

男子涕淚滂沱, 松手後頓首有聲,滿口呼救喊冤之辭。

瑞福說:“這人午時來敲門,非要見您不可,又不肯說姓名。小的讓他回去,他就坐在大門外不走。小的怕被過路人瞧見, 生出非議,只好放他進門。沒想到他會這樣。”

柳竹秋睇目查看, 見他半張臉包著紗布, 露出的那半張臉散布著斑斑點點的傷痕, 像是燙傷。看那悲慟欲絕的情狀, 估計真受了天大的冤屈。

往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前來拜訪溫霄寒, 但從未有過來找她伸冤的, 事出蹊蹺,倒要問個明白。

“你要伸冤該去官府,何故來我這裏?”

男子犬伏悲鳴:“去官府小人只有死路一條,唯有先生能助我。”

“這可奇了,那你且起來說話。”

柳竹秋叫瑞福扶起他,領進書房。男子不肯落座,佝僂著站在她座椅對面,獨眼裏淚落不斷,經詢問,自報姓名。

“小人名叫許應元,是文安人士。”

柳竹秋揭開的杯蓋珂地滑回去,使勁打量他一眼,質問:“你叫許應元,那文安縣城裏有戶姓弓的裁縫是你什麽人?”

許應元聞言不支跪倒,大哭:“那是小人的嶽丈家,先生想必已聽說小人的冤情,還請為小人做主!”

柳竹秋已從保姆蔣少芬處知曉弓裁縫全家被誣陷殺害女婿許應元,遭縣令蔡進寶屈打致死的經過,現下當事人登門,她的內心像開蓋的蒸籠騰出滾滾水汽般的疑惑,嚴肅詰問:

“聽說你嶽父一家死後你曾回到文安,後來又失蹤了,這段時間去了哪裏?”

許應元痛苦搖頭,緩和許久方斷斷續續道出這段噩夢般的遭遇。

那日他與嶽父母爭吵後賭氣離家,到臨近的永清鎮散心,借住在一位故舊家中。過了三個月思親心切,決定回去向嶽父母認錯。可回到文安縣卻見住宅已換了主人,詢問鄰裏,人家見了他都目瞪口呆,還問他是人是鬼。

“我聽了他們的話才知道家裏出事了,趕緊跑去找我爹和哥哥。他們見我沒死也都嚇壞了,讓我先躲在家裏別出門。到了晚上,突然走來幾個官差,不問好歹先拿鐵鏈往我頭上一套,將我抓去縣衙,投入大牢。第二天有個師爺來審問,問我是不是真的許應元。我還不知事情兇險,一口承認了。沒過多久,那些獄卒就將我拖進一間黑屋子,往我頭上淋了盆酸液。我疼得暈死過去,等醒來時已被萬裏春萬大俠救出來了。”

“救你的人是萬裏春?”

柳竹秋的注意力多了個焦點。

這萬裏春是近四五年活躍於京畿地區的神秘俠盜,武藝超群,能飛檐走壁,來去無影,日常專門劫富濟貧,襄助良善。因他總是神出鬼沒,無人知其姓名來歷,每次行竊或鋤奸後都會在現場留下一根幹枯的迎春花枝,世人便送他一個外號叫做“萬裏春”。

許應元說萬裏春將他帶到文安郊野一農戶家,請那戶人家代為照料數日,等他臉上傷勢稍愈,便給他一些盤纏,指點他到京城一家小客棧落腳。之後不時前來探望,資助些食物銀錢,說等他傷好便助他伸冤。

“昨夜萬大俠又來了,說當今之世能為我申雪冤屈的唯有溫霄寒溫孝廉,告訴我您家的住址,叫我今日午後前來求見。小人在京城的這段時日也風聞了好些先生的事跡,您一身正氣,敢於揭發順天鄉試舞弊案,又足智多謀,不畏權貴,是文苑中的俠客,想來定會為小人抱不平。”

柳竹秋聽說大名鼎鼎的萬裏春這樣賞識自己,心下甚喜。旋即又為蔡進寶的歹毒和許應元的不幸憤慨。

命瑞福扶他起身,坐到斜對面的客椅上,和聲道:“出賣你的定是你父兄了,本朝法令規定,誣告者若致人獲罪,將受同等刑罰。你嶽丈全家都冤死在獄中,一共四條人命,案件一旦平反你爹和蔡進寶都得抵命。他們為自保,是決計要將你滅口的。”

許應元泣嘆:“小人正是明白這點才不敢再回文安,那蔡縣令有中貴撐腰,哪裏是貧賤庶民鬥得過的,連萬大俠都告誡我勿去報官,說那樣等於自投羅網。小人山窮水盡,只能寄望於先生了。”

柳竹秋正要對付蔡進寶,覺得這事詳加籌劃會是步好棋,料想許應元也沒吃中飯,悄聲吩咐瑞福:“你去叫春梨過來做幾個菜,順便招待許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