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柳竹秋吹亮火折子, 仗劍前趨,隱隱看到臥室裏站著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女人一動不動, 衣角發梢隨風飄擺, 形態詭異莫測。在尋常家宅裏出現此等影像都很可怖, 莫說在這了無人煙的荒村。

她脊背有些發涼, 疑心是否真遇上了冤鬼,僵持片刻,那“女鬼”移動腳步,坐到床鋪上,翹起雙腿上下晃動, 柳竹秋看到她張嘴的破鞋, 認出是葛大娘的孫女小蕓。

“別怕,是小蕓姑娘。”

她舒了口氣, 收起佩劍, 讓瑞福從堂屋取來蠟燭點著,主仆一道走進臥室。

小蕓朝他們擡頭,相處半日,這神志不清的女孩也能感受到柳竹秋的溫和關照,不再懼怕她。

柳竹秋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想幫女孩整理亂發,顧慮自己此刻是男子身份, 若小蕓在長輩跟前說起還不好解釋, 便轉而將裝糖果的荷包摘下來送她, 問她怎會來此。

“我來找四郎。”

瘋子一般不會撒謊, 柳竹秋又問:“你跟鄒四郎很要好嗎?”

“四郎說等他回來就娶我。”

小蕓初露笑容, 從領口裏扯出一只麻繩栓著的護身符, 說是鄒四郎送她的。

柳竹秋瞧著眼熟,幡然想起塗鴉者身上也有這麽個護身符,怕嚇著小蕓,縮回已伸到半空的右手,柔聲請求:“能給我看看嗎?”

小蕓已對她產生信任,任她摘下護身符。

柳竹秋小心拆開,取出符紙,上面的咒文和大無相寺的印戳刺痛她的雙眼,刻畫出一個血淋淋的悲劇,而小蕓天真的笑臉更是這出悲劇不可磨滅的見證。

塗鴉者就是鄒四郎,這位勇敢的少年背負著整個雲來村的怨恨前往京城,卻如水泡般消失在了那個昏黑的夜晚。小蕓不會想到,她今生唯一的依靠已經不在了。

“隴頭冤氣無歸處,化作陰雲飛杳然”①,正是有數百條死不瞑目的冤魂徘徊於此,這雲來村的夜風才如此慘淒。

她吩咐瑞福送小蕓回家,獨自在堂屋凝神端坐。搖晃的燭火代替拂塵驅趕睡蠅,她清明的腦子裏一刻不停盤算接下來的行動。

雲來村血案,還有之前慘死的弓裁縫一家,僅這兩起冤案就聳人聽聞,那文安縣令蔡進寶身上不知還背了多少命債。明日定要去縣城詳加偵查,回京稟明太子,嚴懲這惡賊。

天亮後她去向葛大娘辭行,留下溫霄寒的住址,方便她們來京時投奔。看到小蕓癡傻的樣子,到底不忍吐露鄒四郎的死訊。

穿過那片松林時她再次來到那塊畫有兔子戴官帽的巖石前,殷紅的畫跡猶如血染,浸透少年必死的決心。

柳竹秋猜測他彌留之際看到的走馬燈,當中必定循環著小蕓的身影,感慨系之,用小刀在一旁的大松樹上刻下一首五律。

“蕭瑟荒墳上,冤魂血未幹。慘雲依裏陌,寰宇共悲嘆。為雪終天恨,難攜比翼歡。虔祈來世願,揮淚祝君安。”

她模仿鄒四郎的心境留言,希望來日小蕓病愈看到這首詩,能聊獲慰藉。

回到文安縣城,他們在城隍廟前發現異常——十幾個成年男子披枷戴鎖跪在路邊,身旁站著三名手持皮鞭的衙役,有人跪姿稍不端正即會遭受無情抽打。

柳竹秋在遠處觀望多時,問路人那些人為何被枷號②。

一個膽大的青年說:“他們都是本地的木石工匠,被縣太爺叫去為唐珰③修生祠。前日因工期緊,打造的寶冠小了一號,來不及修改。匠人們就將主殿的沉香木雕像腦袋削小了一圈以便戴冠。縣太爺知道後大發雷霆,將涉事工匠全部抓起來,每人杖責一百,另外枷號一月。到昨天已枷死六個,還剩半個月,不知有幾人能活下來。”

唐珰就是唐振奇,擅權二十年,孝子賢孫遍天下。

早在幾年前就有人打著唐振奇“忠心體國,慈念憫民,應建生祠,以求不朽”的旗號為他造生祠。

此風迅速刮遍全國,奸黨們紛紛效尤。這蔡進寶大約迫切想巴結唐振奇,也不落人後地參演醜劇。

柳竹秋打聽到生祠的位置,前往觀看。見那祠堂鋪設琉璃碧瓦,宮殿九楹,備極壯麗

祠堂尚未竣工,門口無人看守,她命瑞福在門外等候,只身進入祠堂觀看。

前三重殿閣裏的座像都是唐振奇,像身妝金嵌寶,垂旒持笏,與帝王無異,一個太監公然僭越到如此地步,稱得上古今第一了。

柳竹秋怒氣盈胸,不禁冷笑出聲。這一笑招來災殃,兩個青年男子從堂後鉆出來,堵住她質問:“你是何人?擅闖唐公祠堂,還敢發譏笑褻瀆他老人家。”

這二人身穿青素披褶,戴尖帽,著白皮靴,腰系小絳,是錦衣衛“档頭”的標準裝束。

柳竹秋聽說外地常有官員因不參拜唐振奇的生祠,或在祠堂中發“微詞”而被貶受害的,有人甚至因此丟了性命。這兩個档頭不消說正埋伏在這兒抓不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