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樹叢裏蹲著個蓬頭垢面, 破衣爛衫,不人不鬼的家夥,模樣著實可怖。

“你是什麽人!”

柳竹秋一聲厲喝, 那人擡起頭來, 厚厚的汙垢下依稀是一張稚嫩的少女面孔。四目相對的瞬間, 柳竹秋接收到了對方的恐懼。

“你先出來。”

她放松表情, 想上前溝通。

少女陡然尖叫,跳起來一頭紮進灌木叢。

她拔腿追趕,瑞福緊跟主人,二人不顧芒草紮腿,藤蘿纏衣, 尾隨那少女穿過松林, 來到一座丘陵下。

前方立著一間孤零零的茅草屋,屋旁有石塊壘成的土灶, 一旁的樹枝上晾著幾件女人家的破衣裳, 都已洗得難辨本色。

眼看少女鉆進茅屋,柳竹秋放緩步伐,距門口數步遠時,一個白發老嫗撲出來,朝她胡亂揮舞竹竿, 嘴裏罵罵有辭。

“你們殺了那麽多人還不夠,非要把我們全逼死才甘心嗎?”

人只在面對不共戴天的仇家時才會釋放出這種透骨入髓的悲憤。

柳竹秋接連退後閃避, 一把抓住竹竿。

“大娘, 我不是壞人!”

說著將佩劍插入鞘中, 以示證明。

老嫗悚疑地打量她和瑞福, 眼中敵意稍退, 質問:“你們不是錦衣衛嗎?”

柳竹秋慢慢松開竹竿, 拱手道:“小生姓溫,是個舉人,靠寫話本戲文謀生。近日出門采風,聽說這裏有座荒村,便帶著仆從來此探索,無意中驚擾了大娘,實在抱歉。”

她人物秀麗,言行文雅,自帶七分親和力。

老嫗緊皺的臉紋又松淡了些,但仍對陌生人保持抗拒。

這時茅屋裏踉蹌跌出個面容黃瘦的少婦,坐地沖她大哭:“娘,秧兒不行了!”

老嫗大驚,丟下竹竿,直接跨過少婦跑進草屋。

柳竹秋果斷跟進,室內潮濕陰暗,空間狹仄,堆著些破爛家什,剛才逃跑的蓬頭少女正縮在角落裏發抖。

靠墻的草堆上鋪著一床破席,老嫗抱著躺在上面的小男孩嚎啕大哭。男孩骨瘦如柴,雙目緊閉,不知是死是活。

柳竹秋上去拍了拍老嫗肩膀,穩靜道:“大娘,請讓小生看看!”

老嫗茫然擡頭:“你會看病?”

“小生粗通醫理,或許能幫上忙。”

老嫗渾濁的眼珠精光大勝,像是將畢生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慌忙讓開。

柳竹秋摸了摸男孩頸脈,還有脈動,又探了探鼻息,一息尚存。她判斷是長期饑餓導致的昏厥,從荷包裏掏出兩塊梨膏糖,讓老嫗打碗水來化開,抱起男孩灌他喝下糖水。

男孩咳嗽幾聲,眼皮抖動,總算有了反應。

那少婦在一旁關注,見孩子起死回生,自己也像撿回一條命,摟住男孩放聲嚎啕。

老嫗感激涕零,跪地不停朝柳竹秋作揖道謝。

柳竹秋扶起她,想她們一家必定饑餒已久,而自家行囊裏還有些食物,便讓瑞福返回荒村牽馬。

瑞福不放心留她在此,她當著老嫗少婦說:“這大娘大嫂都是好人,人家不防我們兩個大男人,我們還能反過來疑心她們嗎?快去。”

老嫗見她行事熱心坦蕩,始信為善類,忙搬來一張破凳,用袖子再三擦拭後請她坐下。

少婦想倒茶,可憐家裏找不出一只完整的杯盞,日常只用樹葉煎水喝,哪有茶來待客。

柳竹秋叫她們不必忙,禮貌地詢問主人家況。

老嫗自稱姓葛,婦人姓韋,是她的小兒媳婦,也是小男孩秧兒的母親。蓬頭少女名叫小蕓,是葛大娘已故長子的女兒。

松林後的荒村叫做雲來村,他們一家原本都住在村裏,去年才搬到此處。

柳竹秋問她們雲來村何故被荒廢,村民都遷去了哪裏。婆媳二人垂著頭一味嗚咽,看來要打探消息得多花點耐心。

柳竹秋去附近林子裏獵到兩只山雞,提回來交給韋氏燉湯。等瑞福牽馬過來,打開包袱將在文安買的烤鴨、肉脯和點心統統翻出來,讓她們先充饑。

四人餓得狠了,見著像樣的食物都狼吞虎咽,恨不得連舌頭一塊兒吞下去。

柳竹秋見那小蕓一直不說話,吃相邋遢憨傻,智力上似乎有殘障,便先從這裏入手,問葛大娘:“蕓姐好像和一般女孩子不大一樣,是有什麽疾症嗎?”

葛大娘捋了捋小蕓的亂發,幫她重挽發髻,悲酸道:“這孩子原本沒毛病,去年親眼看見她爹娘被人打死,受驚過度,事後人就糊塗了。”

韋氏聽了,悄悄伸手扯婆婆的衣角,似在暗示她住口。

柳竹秋假裝不見,又說:“我知道京城有位大夫能治這種離魂之症,你們可送她去醫治,才這點年紀,任由她瘋下去太過可惜。還有秧兒也需要好好調理,否則拖成弱症就難辦了。”

葛大娘哀嘆:“我家窮成這樣,說不定過幾天就餓死了,哪有錢去給孩子治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