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眼看清他的臉,柳竹秋的腦子便自動估量:此等美貌至少還得再看千百萬眼才會膩煩。

失神時,那武士雷霆殺到,揪住她的後領刷然一拽,將她重重摔在地板上。

這一跤真狠,跌得她眼冒金星,內臟都快錯位了,發髻崩散,大把青絲淩亂地纏繞著頭頸,模樣好不狼狽。

武士還想上前擒拿,錦袍客沉聲制止。

“住手!”

不怒自威的氣勢是長期身居高位者所特有的。

“公子可還安好?”

老少奴仆連滾帶爬上前問候,顯然將主人的安危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要。

“無妨。”

錦袍客伸手摸了摸脖子上被犀角頂得有些刺癢的部位,挈然等待兩個侍從替他撫平衣服上的褶皺,吩咐少年去攙扶正忍痛爬起的柳竹秋。

少年過來時,柳竹秋已先站起來,他便胡亂牽了牽她的衣擺以圖交差,喋喋數落:“你太膽大包天了,知不知道剛才那一下就夠你滿門……”

“雲杉。”

聽到主人悠長的呼喚,少年急忙住嘴,佝僂著小跑回到錦袍客身邊。

錦袍客似笑非笑望著柳竹秋。

“想不到名滿京城的風流才子竟是個女兒身,如此奇聞,若非親眼所見,我只會認為是那些筆記雜談虛構杜撰的。”

柳竹秋已猜出對方身份,弄清其意圖前,不會主動說出來找死。忽聽咚的一聲,宋妙仙已掙紮著滾落床下,喉嚨裏嗚嗚哀鳴,憂懼到了極點。

柳竹秋忙捋了捋發絲,沉著交涉:“尊駕識破我的真面目,我已無力反抗,請允許我為妙仙姑娘松綁。”

她扮男子時故意壓低聲線,因過去經常模仿三哥講話,聽來也不違和。其實真正的聲音只比同齡女子略微低沉,和故意掐出來的男人聲腔差異明顯。

錦袍客聽她用本音講話,笑道:“還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嬌娥,以後見了本公子都用這聲音講話。”

擡一擡手,以示許可。

柳竹秋快跑上去救人,解繩索時聽錦袍客說:“我本不想難為她,是她看我起了疑,想跳窗咬舌逃避審問,我才讓手下制住她,否則早已鬧出人命了。”

柳竹秋解開宋妙仙身上的束縛,宋妙仙摘掉口中毛巾,一把抱住她大哭:“妹妹,是我害了你!”

剛才她正在繡一條腰帶,老鴇崔六娘直接領客人進門,她將來不及收藏的針線籃子放在矮幾下用塊手帕蓋住。不料錦袍客進來便瞧見了,還擅自打開,扯出那條男式腰帶翻看,問她是為誰繡的。

崔六娘嘴快,說:“妙仙姑娘從不為別個做針線,這定是為那溫霄寒溫孝廉縫制的。”

宋妙仙恨不得割了她的鸚鵡舌,那腰帶內側繡了“永攜蘭契”四個小篆字,只因她一句話,就會害眾多人萬劫不復。

錦袍客支走老鴇,追究那四個字,說□□怎會同嫖客義結金蘭。宋妙仙試圖周旋,他不相信,還說:“等溫霄寒來了,就讓他脫衣驗一驗究竟。”

宋妙仙恐柳竹秋自投羅網,毅然奔向窗戶,打算以死示警,被那武士抓小雞似的扯住拎起,夥同那小奴雲杉用綾子捆紮結實,扔到床上堆起厚被禁錮。

“姐姐別怕。”

柳竹秋輕聲寬慰,拍撫著宋妙仙的肩背,轉頭對錦袍客說:“我已是尊駕俎上之肉,還請告知大名,莫讓我做糊塗鬼。”

雲杉替主人答話:“我家公子姓褚,你就稱他褚公子吧。”

本朝開國時,皇家讓所有姓朱的內監改為褚姓,以維護國姓尊嚴。這位反其道行之,著實好笑。

柳竹秋藏住譏嘲,扶義姐起身,向褚公子拱手問詢:“我與尊駕無冤無仇,尊駕今日特意來此揭穿我,是何用意?”

褚公子莞爾不言,仍由雲杉代答。

“你在京中招搖生事,我家公子想探你的底細,昨日派我這位大哥跟去你家,發現你沒在那個院子裏過夜,便立時懷疑你了。說,你到底是誰?”

入室賊現身,柳竹秋不禁懊悔昨晚行事輕率,以致被人盯上。

雲杉料定她不會老實招供,隨即恐嚇:“你若不說,或是編瞎話騙人,我們立刻把你送交官府。到時你不止性命難保,還會額外受許多羞辱,這些不用明說你也該清楚!”

柳竹秋知道事態擴大了更對己方不利,這位大人物紆尊降貴來妓院尋她,不會只圖索命,從實交代反而有利於緩和局勢。

她思慮停當,謖然回復:“公子容稟,小女子本姓柳,名叫柳竹秋。”

褚公子長睫閃動,追問:“工部左侍郎柳邦彥是你爹?”

“正是。”

“哈哈哈,原來你就是那個不守婦道出了名的柳家大小姐呀。”

他辴然發笑,似一朵雍容含苞的鮮花燦爛盛放,真是美不勝收。

柳竹秋情知他在肆意嘲弄,看在能如願一飽眼福的份上先不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