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柳竹秋騎馬穿城而行,不久來到皇城下。人定時分,車馬稀疏,燈火闌珊,巍峨宮墻直插天宇,頂端鋸齒狀的墻垛仿似巨獸的牙齒,月亮遭到啃食,殘缺不全地躺在流雲裏,月光淒迷如淚水。

她行至宣仁廟附近,見幾個行人提著燈籠立在一處墻邊圍觀,走近後駐馬查看,橙黃光線復原了墻壁的猩紅,分明映襯出一個用炭筆描繪的圖像:一只戴官帽的兔子。

寥寥數筆,畫工粗糙拙劣,像是頑童信手塗鴉。

皇城乃天子居所,神聖莊嚴之地,不容褻瀆,再說墻內外時刻都有禁衛巡邏,要尋隙塗畫談何容易,誰會冒著殺頭的風險搞惡作劇?

柳竹秋看到那兔子畫像便訝然一愣。兔字上面加個寶蓋頭是個冤字,可不就是兔子戴帽嗎?戴的還是官帽,即表示冤情是官員制造的,定是某樁案件的苦主在鳴冤。

律法有定:凡是制造讖緯、妖書、妖言及傳播用以迷惑大眾者,一概斬首。在宮墻上繪制諷刺官府的圖畫,既是造妖言,又是大不敬,被捕後很可能淩遲處死。此人將生死置之度外,可見冤情似海。

柳竹秋提醒觀者:“大夥兒別看了,這是造妖言的死罪,瞧見的也難脫幹系,趁禁衛們沒發現趕緊走!”

行人們見是位舉人,慌忙逃散。一個青年走近求告:“這位孝廉,我們只是路過隨便瞧瞧,您可別去告發我們。”

柳竹秋問:“你可曾瞧見那作畫之人?”

青年猛搖頭:“沒有沒有,不過我黃昏時路過這兒,還沒見著這兔子畫,定是剛剛才畫上去的。對了,往南邊百步遠的墻上還有,那人想是沿著宮墻一路畫過去的。”

柳竹秋叫他快走,靠著墻按轡緩行,當真又發現兩處相同的兔子戴帽圖。

走到距東華門將近半裏的地方,前方突然呼喝喧鬧。她借著墻頭燈火投射下來的微光張望,看見幾名禁衛正在追打一個背竹簍的平民。他們倒持□□,槍身沒頭沒腦往那人身上猛砸,悶響慘叫交織,描繪出折筋斷骨的劇痛。

附近一些百姓遠遠佇望,都縮頭聳肩不敢靠近雷池。

柳竹秋推測那挨打的就是塗鴉者,見禁衛們露出當場奪命的架勢,熱血被一股義憤攪動,下馬飛奔上前,高叫著:“住手!”

禁衛們不知是誰,暫時罷手。

那平民受求生欲驅使跌跌撞撞迎向柳竹秋。她本能地伸手相扶,眼前驀地紅霧彌散。那人口中噴血,血點朝她臉上身上飛濺,借著最後的沖力撞進她懷裏,身體似棉袋入水,軟軟沉了下去。

柳竹秋將他慢慢放倒,發現他被打得血肉模糊,仍不難看出年歲很輕,衣著像個貧苦的莊稼漢。倒地時背上的竹簍裏滾出十幾塊黑炭,證實了她的判斷。

禁衛們見柳竹秋做舉人打扮,不敢貿然動粗,呵斥:“此人在宮墻上塗鴉,觸犯天威,被我等當場擒獲,正在按律執法,無關人等休得插手!”

這類蹊蹺事件若傳到皇帝耳朵裏,定要下旨追查,牽扯出許多是非。軍校們為求安穩,習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抓到現行,罪名成立,一般都當場打死完事。

柳竹秋深知這套規矩,不能坐視他們草菅人命,大步邁進擋住傷者,行禮後不卑不亢道:“諸公雖是秉公辦事,但當街處刑,恐驚嚇平民,若激起流言,令人心浮蕩,反為不美。”

見她不識趣,領頭的下令驅趕,那一根根粘血的熟鐵槍棍對準她,空中漫開腥臭。

這些禁衛都是以一敵十的好手,且稍加反抗就會擔上亂逆之名,柳竹秋急尋對策,忽聽北面傳來一陣鑼鼓聲。

人們循聲而望,昏黑的街頭被火光撕出一條裂口,火光中令旗飛揚,畫角軒麗,打頭的是一路鎧甲鮮明的騎兵,簪紅纓背鐵弓,腰挎綠鞘金刀,手持朱漆盾牌,上面畫著威武雄壯的獅頭。

騎兵後跟著許多華服侍從,挑銀燈持畫戟,仙掌傘蓋迤邐,鼓樂笙管隨行,簇擁著一乘鎏金嵌寶的象輅,緩緩朝這邊駛來。

人們見是皇太子的儀仗,不分貴賤一齊望塵而拜。柳竹秋突然扶起塗鴉者,拖架著走到路中央跪下。禁衛們驚慌不已,跑上去拉拽,車駕已被逼停。

衛隊長高聲問:“何人攔駕?”

兇神惡煞的禁衛們像耗子聞貓叫,腳軟伏地。

柳竹秋搶先稟報:“草民溫霄寒,叩問太子殿下金安。此刻這裏出了一件可疑事,或幹系皇家體面,草民鬥膽,乞請殿下明鑒!”

中氣十足的話音綿延回蕩,人們瞪大驚奇的眼睛,爭相打量這膽大妄為的書生。

良久,馬隊左右散開,儀仗深處走來一高兩矮三個宦官。按禮節,平民未經許可不得目視上禦及其侍從,柳竹秋和其他人一道躬身伏拜。宦官們走到近處,為首那高個子的發出蒼老而尖細的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