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蕭其臻趕回縣衙,門子說溫霄寒剛到,現在花廳等候。

上次見面也在花廳,蕭其臻回憶當時情景,教夢境般不真實的感覺揉皺心境,試想了幾種應對態度,都覺得不合適。

走到廳門外,那在腦海裏朦朧閃現的清瘦身影真切地躍入眼簾。

今天柳竹秋著青衫戴幅巾,系黑絳穿皂靴,標準的舉人裝束,正站在東壁下仔細觀摩墻上的羊祜畫像。

蕭其臻咳嗽,引她回頭,二人視線相碰,柳竹秋雙眼綻放一抹友善笑意,好像在做一次尋常會晤。

大概知道她是女兒身,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這時看她竟滿臉破綻。除卻稍顯英挺的鼻梁,那相較男人來說過於文秀的五官和小巧的骨骼,全都符合女子特征。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①

虧得她用一把狂野的絡腮胡打掩護,也虧得她那瀟灑昂藏的氣度做修飾,加上七尺身高八寸天足,才能瞞天過海達四年之久。

蕭其臻以《禮記》為行事準則,跟未婚女子單獨交談總是別扭,遲疑之際,柳竹秋先開口。

“蕭大人,上次我就想說,您這幅羊公像是贗品啊。落款時間是梁武帝太清元年,可人像腰間掛著魚袋。魚袋制度②始於唐朝,南朝時期是沒有的,若真是南梁時代的人畫的,怎會知道後世的事?不過畫工倒是細膩考究,線條流暢圓潤,細節生動豐富,似乎是北宋翰林畫院的風格,也值得收藏。”

這幅畫是蕭其臻一位長輩所贈,他從家裏帶來掛在這裏只為用羊祜自我勉勵,壓根不在意真偽。見柳竹秋大難臨頭還有這閑情逸致,不禁替她著急,邁進五步又後退了兩步半,低聲埋怨:“閣下不知自己已如盲人騎馬,夜臨深池了嗎?”

他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姑且叫“閣下”。

柳竹秋轉向他,笑容不減。

蕭其臻以為只有青樓女子才會肆無忌憚對男人微笑,受教養逼迫,促刺地收回目光,盯著地面示警。

“令兄已告知蕭某閣下行事的初衷,閣下為救朋友舍身犯險,令蕭某由衷敬服。但須知動必三省,言必三思,前日飛花樓一事閣下委實不該這般莽撞。”

受到教訓,柳竹秋語氣裏摻入些微譏誚:“大人只認為我莽撞,就沒想過我是故意的?”

嫌他驚訝的表情不夠純正,再放出一記冷箭。

“不止飛花樓,連您在我書桌上看到的那頁詩箋也是我有意放在那兒,專等您發現的。”

“……為何?”

原因太復雜,柳竹秋懶得解釋,也擔心交代以後這古板的書呆子會當場在地板上挖條縫隙鉆進去。

都是三哥好心辦壞事,非要給她做媒,前陣子成天在她耳邊嘮叨。

“你這樣不男不女終非了局,老爺不可能讓你一輩子呆在家裏,遲早會給你找婆家。又或者聖意難測,萬一哪天調我去地方上做官,沒人再幫你周旋遮掩,你這分身術還如何玩得下去?還是盡早尋個良人,將來靠他替你拯拔妙仙小姐。”

蕭其臻就是現成的人選,柳堯章把他天花亂墜一通吹捧,描繪成舉世無雙的如意郎君。

“他祖父做過首輔,父親也曾是封疆大吏,有這些祖蔭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還有,你知道他當年為什麽被選為探花嗎?那次殿試,評出的‘三鼎甲’文章其實都在伯仲間。那兩位一個年逾花甲,一個天生禿頂。聖上說:‘這三人誰做榜首都沒得說,可本朝怎麽能有年老頭禿的探花?’③,故而禦筆圈定載馳兄做了榜三。所以說他的樣貌也百裏挑一,絕不會辱沒了你。”

柳竹秋不稀罕對方的家世相貌官職高低,只因一事受觸動,才對蕭其臻生出一點好感。

蕭其臻高中後家裏給定了門親事,臨近迎娶,蕭太公突然病故,過了一年多,太夫人也仙去了。兩年後蕭其臻守制期滿,正準備跟女方擇日完婚,父親又一病不起,婚事不得不繼續延期。

他那未婚妻林氏從二八少女等到二十出頭,成了老姑娘。惆悵光陰虛度,更懼怕成婚不久便年長色衰,為丈夫見棄。成日家胡思亂想,兼受周圍人諷刺奚落,慢慢熬成血枯之症。

等蕭其臻服完父喪,得知林氏已藥石無醫,自疚害了人家,堅決要娶她過門。結果迎親花轎還在路上,那邊已發出訃告。

有人勸他打馬回府,要知道高門女子都不願做繼室,他若為了有名無實的婚姻背上鰥夫頭銜,以後再難找到良配。

蕭其臻執意不從,硬是率眾來到林家,對著新娘靈柩痛哭祝祭,就在靈堂上拜完天地,把林氏的牌位娶回家,設龕供奉,對外都稱“亡妻林氏”,還準備等自己百年後將林氏的棺槨遷到蕭家祖墳合葬。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