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柳堯章的宅子在太仆寺後面的靈境胡同,有三進院落。蕭其臻領著郭四坐車前往,走到大門口忽然轉念,讓車夫繞到胡同背後溫霄寒的住處。

那本是柳家後院一扇供仆婦出入的便門,溫霄寒租下這裏後就改成了他家的正門。

郭四先下車扣關,連續兩遍,兩扇黑漆門扉方吱呀開了,一個穿藍布短打的稚嫩小廝從門縫裏打望他,禮貌道:“我家先生不在家,敢問是哪個府上的?小的回頭好通報,或者留下名帖,等先生回來呈遞。”

看來這幾日來尋溫霄寒的人已踏破門檻,郭四是隨主人來公幹的,拿出衙門裏的派頭吩咐:“宛平縣蕭明府①前來查案,還不開門。”

小廝連忙告罪,敞開大門,垂首哈腰地迎蕭其臻入內。

院內天井約三丈見方,與柳家後院原為一體,後在東面砌建一堵磚墻做隔斷,房椽屋瓦都與鄰舍貫通相連。

總共三間房,北側是廳堂,南側兩間分別是臥室和書房。隔斷墻邊載著數竿蒼翠的方竹,竹下密植一圈花卉灌木,皆木槿、梔子、素馨、月季之屬,秋來花葉凋殘,意態冷清。

縱目望去,只見墻那邊聳出一株高約四丈的海棠樹,此刻仍枝繁葉茂,亭亭如蓋。天光在翠梢頂上嵌了一圈金邊,色澤好似雲母琉璃玲瓏剔透。

蕭其臻忍不住駐足賞玩片刻,他常到柳堯章家去,知道他和夫人住在更東邊的跨院裏,便問那名叫瑞福的小廝:“墻那邊住的是誰?”

瑞福稍遲作答:“聽說柳家大小姐常去探望兄嫂,有時就在那小院裏留宿。”

柳堯章是狀元,其父柳邦彥現任工部左侍郎,兩個哥哥也都是進士出身,赴任在外,加上他已故的祖父,一門五進士,是名副其實的詩宦大家。可現今他祖父兄弟五個加起來都不如他小妹有名。

要說這柳大小姐怎麽個有名法,連蕭其臻也替柳家汗顏,不願多想,徑直走進糊著碧窗紗的書房。

室內窗明幾凈,水磨石地板擦得一塵不染,陳設簡樸,三面墻壁全是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擠滿書盒書卷,估計有上萬冊,真個書山翰海。

蕭其臻繞架瀏覽,書目包羅萬象,可見溫霄寒涉獵廣泛,還喜雜學旁收。在當今讀書人只知埋頭陳朱理學,抱著《四書》死啃的風氣下尤為難得。

他看罷書籍,來到書桌前。桌上文房四寶排列整齊,右上方擺一只花梨木果盤,裏面盛著佛手、香櫞,氤氳香氣與書香交融,彰顯屋主人高雅簡素的品味。

蕭其臻不是來做客的,目光只留意對案件有用的線索,須臾停留在一本《元氏長慶集》上,發現書裏夾著一張艾青色的花箋。翻開查看,乃一頁詩稿,字跡鸞翔鳳翥,蔚為可觀。時人說溫霄寒的書法“得大歐②之真傳”,數行可值百金,確非謬贊。

他沒來得及細看,瑞福進門送茶,見他翻動主人的東西,眼裏飛過一絲驚詫。

蕭其臻佯做不見,問他:“你家先生幾時出門的?”

瑞福說:“既望③那天一早就走了,說是去訪友,也沒說是誰。”

“那這幾天都有誰來找過他?”

“前前後後來了有二三十撥人,名字小的記不清了,但都留了名帖,小的這就取來給大人過目。”

瑞福告退,蕭其臻接著看那頁詩稿,上書七律一首,名為《夜讀元氏詩文有感》。

“閑來覽卷秋棠蔭,元氏詞章實勘嗤。西廂繞梁琴瑟怨④,校書⑤猶念兩相思⑥。生時貧賤長憂戚,十萬營齋豈贖之⑦。可嘆古來辜幸輩,汙名只為不吟詩。”

元稹是晚唐大詩人,蕭其臻讀過他的詩集。這前輩才華橫溢,人品卻不堪恭維。先是誘拐良家閨女崔鶯鶯,對其始亂終棄還作詩大肆渲染與女方的床笫之歡。

後來遊宦成都,勾搭名妓薛濤,相好數月便棄之不顧,害一代才女抱恨終天。

原配夫人韋叢本是名門閨秀,嫁給他以後吃苦受窮,更因丈夫的花心受盡委屈,心力交瘁以致早夭。

元稹許是良心不安,寫了三首《悼亡詩》憑吊發妻,竟由此被奉為癡情典範,可謂文過飾非之能手。

溫霄寒大概是在閑暇時翻閱元氏詞章,被這負心漢的虛偽作態激怒,隨手寫詩諷刺。

蕭其臻心想:“常聽人說他善於諷喻,言辭尖刻,今日觀其文筆果然如此。”

再從頭默念一遍,驚異像蜂刺猛然紮中腦門。

“閑來覽卷秋棠蔭”,“秋”字說明作詩時間就在近期,溫霄寒家的院子裏並未栽種海棠樹,隔壁柳家後院倒有一棵高大茂盛的海棠,莫非那樹下就是他看書的地點?

海棠樹種在柳家大小姐寄宿的院落裏,溫霄寒一個有婦之夫大晚上的怎會造訪?男女有大防,蕭其臻和柳堯章知交數年尚未見過他家的女眷,就算柳堯章與溫霄寒做了通家之好,也不會讓自己未出閣的妹子接見外男吧。